第四章 復仇女神的戰車 第六節

聖瑪麗教堂的晚餐會是費理伯最期待的,因庄士頓給了他一個生日——也就是今天,所以他能額外吃到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飯,庄士頓還會在他的《聖經》上放一小包芝麻糖。費理伯有時候覺得,他之所以會活過十三個年頭,挨過一個又一個飢腸轆轆的日子,就只是為了每年的這一天,比復活節過得還精彩。因為復活節他們準備儀式、舉辦彌撒得耗費大半天,人早已累到虛脫,哪還有力氣吃東西。

但今天的費理伯卻沒有動過一口擺在面前的蛋炒飯,它聞起來很香,安德肋看著他的眼神里滿是詛咒,費理伯猜想如果他在這一刻突然死亡,安德肋做的第一件事絕對是搶過他的飯碗大吃特吃,而非抱住他哭泣。所以費理伯用一抹譏笑回贈安德肋,對方果然愈發惱怒,吞了一下口水,問道:「你不吃嗎?」

安德肋果然按捺不住,滿心希望費理伯說身體不舒服,把美食推開。

孰料費理伯搖頭道:「我等一下吃。」

他很討厭安德肋盯著他,像狼在獵物四周不懷好意地徘徊,而且他已餓得頭暈眼花,倘若安德肋趁神父不注意的時候過來搶,他根本就沒有反抗的力氣。所幸安德肋吃完自己的那份後,便與祿茂一起離開了,他便偷偷鬆一口氣,將蛋炒飯倒入一個布袋子,裹在腹下,走出了用餐室。

不知為何,這幾天的風颳得特別大,中午日頭很烈,一到傍晚便開始陰冷,雖不刺骨,卻總歸還是會叫人心灰意冷。布包里的溫熱食物讓費理伯有了一點力量,在天變得全黑以前,他必須用身體保證它不會變冷。飯里的油腥滲透布包粘滿他的兩隻手,他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間,坐下,將手上的油漬舔舐乾淨,遂在布包裹外邊又加了一層黃紙,再將它塞進被褥。這樣做是為了盡量讓食物的油香不至於在房間內瀰漫,被阿耳斐聞出來。雖然他並不擔心這位外形文弱的室友,卻無法相信自己的判斷。

做完夜間祈禱,費理伯未脫長衫便躺進被炒飯捂得稀濕的被窩裡,盤算著等待夜色降臨。雖然他已經異常疲累,但一想到那件事,五臟六腑便遏止不住地歡騰。在這樣隱秘的激動里挨了很久,他隱約聽到阿耳斐平衡緩長的呼吸,猜想對方已經睡著,於是從被窩裡挖出那包食物,穿上布鞋,悄悄出門。

他真的很餓,內心卻已奏響幸福的凱歌,因為他也許無法把蛋炒飯吃個過癮,但吃到冰糖也是一樣的。所以……想到這裡,他整個人已如踩在雲端。

穿過小徑的時候,費理伯慶幸沒有下雪,雖然冷空氣每每擦過皮膚都會產生刺痛。他想用深呼吸取暖,卻更加地冷,只好盡量把臉縮在斗篷里,用布蓋住口鼻。

踏入鐘樓的每一步都讓費理伯齜牙咧嘴,感覺手中那團食物已經完全沒有了溫度,他不由得急切起來,於是加快了速度。

一條人影閃過,頭髮很長,腳步悄然而急促,往紅磚砌成的樓梯上移動。

「姐姐!」費理伯壓低嗓門喚那人影。

她似乎沒有聽見,繼續往上走,他只得跟住她,嘴裡不停喚「姐姐」,然而她的行動總比他要快上許多,所以身影只能讓他看清個大概。即便是那一丁點的線索,卻已令他興奮,甘願追隨一世,於是他緊緊抱住蛋炒飯,死死跟住。

頂層的銅鐘靜靜垂掛於正中間,在雪光的反襯下變成詭異的幽藍,彷彿裡邊至今仍掛著西滿的人頭。

「姐姐?」費理伯將飯糰舉起,「給你送吃的啦。姐姐?」

「姐姐」沒有答他,只是縮在鍾後,一隻被凍得有些僵硬的枯手緊緊抓住外翻的鐘壁。

費理伯忙上前把飯糰遞出,那隻手像是嗅到了蔥油香,五指忽然變得靈活,抓過了飯糰,便沒有動靜了。費理伯小心挨近了一些,又挨近一些。他並沒有更大的奢望,只想在下去偷吃冰糖以前再看一看她。

「姐……」

那聲飽含深情的呼喚被一股窒息的力量硬生生勒進了喉嚨,他瞬間失去了呼吸,頭顱變得燥熱,血管內的血液疾速而艱難地循環,但他預感到很快身體每一寸都會僵化,動彈不得。於是他拚命抓撓那根纏在他脖頸上的鐘繩,無奈越抓繩子收得越急,手上的油漬太滑,令他失去僅有的反抗機會。

很快,費理伯聽見耳朵里的血液在「嗡嗡」慘叫,口中發出垂死之前的「咳咳」聲。他竭力想畫個十字,接受耶穌的召喚,但他雙腿已經離地,神用一隻無形的手將那孩子的頭部往上拽。

這就是上天堂的感覺?

費理伯滿心都是恐懼,開始懷疑庄士頓從前那些說教的真實成分,根本沒有流出奶與蜜,根本沒有天使的號角吹響,只有靈魂正被擠出肉體的痛楚!

正在悲憤絕望之際,費理伯突然重重墜地,遂聽見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號叫。他直覺死神剛剛離開,於是爬起身來,卻見兩個黑影糾纏在一起,銅鐘隨兩人的扭打劇烈晃動起來。他大張著嘴,捂住剛剛被勒得赤紫的喉管,手足無措地觀戰。

「姐……姐姐?」

「姐姐」似乎聽見了費理伯嘶啞的呼喊,其中一條黑影猛地向他撲來,他身體後仰、失控,隨後便整個騰空,在寒夜裡飛翔……

墜落之際,費理伯看見鐘樓底下已站著庄士頓神父與若望、阿耳斐他們,所有人都高舉著提燈,面孔向上,仰視他疾速墜落的軀體。

「這就是我的幸福?」

費理伯浮出最後一個念頭之後,腦殼便在堅硬的地面上砸裂,唯獨那一碗蛋炒飯的暖意還在他冰冷的指間回蕩。

「這是什麼意思?」

扎肉一臉茫然地看著教堂柴房內綁著的兩個女人,都是瞳孔顏色藍藍綠綠的異國客,只是一個紅髮齜張,面孔蒼白,一對生滿凍瘡且流膿的赤腳自發臭的皮草下露著,年紀暴露在眼瞼與嘴角的紋路里;另一個則是金髮飛揚,穿毛扎扎的氈襖,面有抓痕,鼻子通紅,嘴裡噴著白霧。

杜春曉一見這兩位便樂開花了:「喲!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瞧瞧,這兩位冤家都在呢!」

庄士頓表情很尷尬,因為那紅髮的喬蘇每每看見他進來,便故意俯低身子,露出領口下的一隻乳房。而金髮的阿巴見她如此放浪,便氣得哇哇亂叫,奮力抬起被綁住的兩隻腳蹬她。夏冰好不容易才把憤怒的阿巴拉到一邊,卻依然無法阻止兩人的怒目而視。

「費理伯死了。」庄士頓用哽咽的聲音緩緩說道,「這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半夜要去鐘樓,從那裡摔下來……我們上去的時候,就看見她們在那兒廝打。」

「知道原因嗎?」杜春曉聽聞又有少年橫死,臉色亦隨之沉重,不再沖阿巴嬉皮笑臉了。

庄士頓搖頭:「不知道,喬蘇說是那個啞巴女人要殺費理伯,她奮力上前阻止,結果還是有人喪命。」

「那你把喬蘇綁起來幹嗎?」扎肉深感不解。

「為了公平。」杜春曉介面道,「因為另一個人不會說話,所以無法證實喬蘇是否說謊。只有各打五十大板,才能不被迷惑。」

「沒有錯。」

「現場還有什麼?」

「蛋炒飯……」安德肋搶道,「那天是費理伯生辰,所以神父給他一碗蛋炒飯,鐘樓上散了一地的蛋炒飯,費理伯衣服上也全是,像是把飯塞在裡邊了。阿耳斐說,連他被子里也有蛋炒飯的油。所以當時,他應該是把飯藏在衣服裡邊,要留給誰吃的。」

石膏像一般的若望在一旁開口:「她們中間必定有一個是兇手,卻不知是哪一個。」

杜春曉面向幾近半裸的喬蘇,說道:「那就先聽聽能開口說話的那一位怎麼說吧。」

喬蘇那張滄桑的臉懶洋洋抬起,神色異常冷漠:「因我有性命之憂,只能找這個教堂來躲著,藏在鐘樓裡頭,身上帶的東西都吃完了,餓得不行。所幸那孩子在鐘樓打掃的時候看見我了,我求他別告發,給了他兩塊錢,後來他便天天給我帶吃的來。昨晚我照常在老地方等他,未曾想左等右等都沒來,卻聽見鐘樓上有些動靜,便跑上去一瞧,那啞巴正用鍾繩勒著他呢!我情急之下,便抱住她大叫,可恨這啞巴瘋了,居然還是把他推下樓了。」

阿巴像是聽懂了喬蘇的話,竟再度跳起,將頭拚命往喬蘇的腰腹撞去,被眼明手快的扎肉抱回。

杜春曉卻彎下腰來,掰起喬蘇的下巴,拿一對犀利的眸子逼近喬蘇那張不堪的面孔,一字一句道:「既然那孩子這麼照顧你,如今他死了,也未見你掉過一滴淚,可不像是昨晚會拼了命救人的模樣!」

兩人已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這樣長久的對峙被喬蘇的一串狂笑打破,她笑得表情扭曲,眼白滲血,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對杜春曉道:「因為現在我知道,那孩子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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