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復仇女神的戰車 第五節

譚麗珍兩條腿架在長凳上,兩邊各擺一個小香爐,裡邊插著用黃紙捲成長條的艾草,拿火點了,煙霧四處繚繞,整個房間都是她安胎的痕迹。鳳娟坐在一旁蹭住炕頭取暖,頭一低一低的,眼睛已困到睜不開。譚麗珍原想放過她去,轉念記起那碎蟑螂的事,又不甘心,於是撿起一隻鞋狠狠砸到那蠢丫頭腦殼上。她驀地驚醒,睡眼矇矓地搔一搔脖子,低頭看到那隻鞋才醒過神來,忍氣吞聲地拾回譚麗珍腳邊。

「你最近是鬼上身呀?被男人操過了不起呀?啊?」

正罵著,大姨婆走進來,笑道:「小心動胎氣,不知道自己在幹嗎呀?」

「嗯……」譚麗珍臉上即刻堆出笑意,拉過大姨婆的手往肚子上一摁,道,「瞧瞧,胎位可正了?」

「唉喲!小祖宗投胎也沒那麼快呀!」大姨婆話沖著譚麗珍講,眼角卻是瞟著鳳娟的。

「你可是新來的?叫什麼?來多久了?」

想是對鳳娟有些好奇,大姨婆竟坐下來仔仔細細打量她。

「叫鳳娟,才來了幾天。」鳳娟垂下頭,揉一揉眼睛,老實答道。

「嗯,走近些我瞧瞧。」

鳳娟腳步遲疑,往前挪了幾步,大姨婆遂拉起她的手瞧了,又看她鞋面好一會兒,方笑道:「姑娘,近來身子有些乏吧?可吃得下東西?」

「什……什麼意思?我……我……好得很……」鳳娟神色惶恐地往後退了兩步。

倒是譚麗珍尖笑起來:「哼!我早說這丫頭不安生!」

「你可是進來之前就有相好的了吧?如今他在何處?這眼見著肚子越來越大,總要有個交代。」大姨婆眼中流露出母性的慈祥。

「大娘呀!」鳳娟再也撐不住了,一頭跪倒在地,哭道,「如今我也不知道怎麼好了!」

「麗珍呀,我帶鳳娟去外頭緩一緩,瞧她都鬧得不成樣兒了,吵著你也不好吧。」說畢,便將哭哭啼啼的鳳娟拉外頭去了。

譚麗珍實是想聽些八卦的,被大姨婆如此一說,倒也不好堅持,只好不情願地點一點頭,戀戀不捨地錯過了這看好戲的機會。

這邊廂鳳娟倒是一股腦兒向大姨婆坦白了。原來她早在家鄉便與醬油店夥計好上了,因父母已在外頭給她許了一門親,她死活不肯,眼看肚子也日漸鼓脹,快要瞞不住了,這才給表哥寫信求助。所幸沈浩天得知情況後也並未嫌棄,反而催她快些過來,於是她便與那夥計雙雙私奔至此,孰料接到的竟是噩耗,於是兩人只得假裝陌路,進賭場做事。那夥計叫楊樹根,現正在老章手底下接受訓練,兩人便在賭坊內展開了「地下情」,只得夜半無人時偷偷約會,親個嘴,說些安慰的話,商量著在這兒暫做一兩個月,湊夠了路費便去別的地方落腳,以正式夫妻相稱,把孩子生下來。

大姨婆聽完,又是搖頭又是嘆,拉住鳳娟的手安慰道:「不如去跟你老闆講一下,你看譚麗珍也是這樣,老闆善心一發便照顧她安胎,你這裡……」

鳳娟一聽,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更急了,「撲通」一聲跪倒,哭求起來:「大姨婆呀,可千萬莫傳出去呀!我和樹根在這裡只是暫時落腳兩個月,待掙到工錢了便走,不想去哪裡都落得風言風語的……譚姑娘不一樣,她是無親無故。」

「也對。」大姨婆忙扶了她起來,道:「既是這樣,那就各自為安,我當不知道,等一會兒進去就解釋說,是弄錯了吧。」

鳳娟千恩萬謝,臨走還塞了幾個大洋給大姨婆,被她推了。

楊樹根書念得不多,記性卻極好,腦子又活絡,在醬油店裡做生意都用不著算盤幫忙,於是賭桌的活也是極快便上了手。只有一點不大好,他自己也喜歡賭兩把牌九,無奈賭坊定下過死規矩,荷官一律不準私下賭博,否則要被斬手指掃地出門的,他只得忍了。但來日一久,他便看出些門道來。荷官天天看錢財流進流出,哪有不心癢的,於是都私自在縣城外頭不遠處造了一個干打壘,領到薪水的,輪班下來之後有手癢的,便三五結伴去那邊過癮。因各種伎倆都略知一二,誰也甭算計誰,都是虛張聲勢、硬碰硬。因楊樹根略通些推拿,拍好了一個領班的馬屁,於是便揣著身上僅有的幾個錢去玩過一次,雖只贏了些香煙錢,也夠他高興的,於是這幾日又琢磨著要再玩兩把。

賭坊總是在天蒙蒙亮的六七點鐘打烊,也不用趕客,他們到了那個鐘點自然會走。接下來,便是放工後的荷官找樂子的時辰,也有匆匆回去睡覺的,但到底不多,大家還都被賭坊內散發的提神香味吊著精神。於是楊樹根也穿得嚴嚴實實,與幾個荷官一道出門,因怕顯眼,自是往後門走的,想翻過那石牆出去,孰料剛踏進後院,卻見走在前頭的領班臉色煞白地折回來。

「有……有人……死了……」那領班顫巍巍指了指後院方向。

楊樹根仗著膽大,便走出去瞧了,空地上只豎著一根木樁子,空空蕩蕩,積雪在陰沉沉的天色下顯得尤其臟。

「沒人哪!」他以為領班開玩笑嚇人,便轉頭笑道。

「上……上面……」

樁子上,正坐著一個駝背人,亂髮飛揚,松垮垮的厚棉衣下擺被風吹得一掀一掀。

他徑直跑到木樁底下轉了兩圈,才喃喃道:「哎呀,媽呀!這人,是怎麼死在這上頭的?」

借著晨曦微光,他終於看清上邊的是個老太婆,穿著墨綠褂襖,兩隻粽子形狀的小腳輕輕晃動,嘴巴癟癟的,正用茫然的雙眼盯著他。他想了半日,方想起鳳娟講過幽冥街上的一個穩婆識破過她懷孕的秘密,於是驚恐之餘還略略鬆了口氣。

然而到了杜春曉那裡,事件便不是那麼簡單了。

大姨婆一死,杜春曉便將在賭坊做事的女人都叫攏過來,除去被這噩耗搞得心神不寧的譚麗珍。她說話也是開門見山:「各位姑娘,誰若是肚子里有了,今天傍晚之前,私下到我這裡來給個交代。」

話一說完,女人堆里便竊竊私語,有憤憤不平的,有啞然失笑的,有沉默不語的,也有大驚小怪抓著身邊的人講個不停的。其中一位脾性潑辣些的,當下便為難道:「哪有讓人交代這些醜事的道理?這不是壞人名節?」

「名節?」杜春曉冷笑道,「在這裡成天被客人摸屁股,就不壞名節了?少廢話啊,識相的到點之前來我這裡,到時若沒有,你們曉得我算牌准得很,當眾讓你們挨個兒算一遍,把事情揭出來,那可有得瞧了!春喜,你喜歡哪個男人的事兒可是我算出來的?銀巧,你前兒把祖傳玉鐲丟了,可是我用牌給你找著的?還有菊芳、唐喜、花姑,你們可都聽好了,別以為我做不出來!」

「你明明也沒給我算準……」一個用火鉗將發梢燙枯的姑娘嘀咕了一聲,全場啞然,似乎在掂量杜春曉這份要挾的可信度。

「沒算準?」杜春曉摸著下巴沉吟道,「我記得你問的是你跟東街頭那個……」

「沒沒沒!準的!準的呀!」那姑娘即刻神色驚慌地附和,將身子縮到了最後邊。

「好了,我再重複一遍,怕有些沒帶耳根子來的聽不清,傍晚吃飯的辰光過來找我,否則後果自負。現在,都散了吧。」

杜春曉輕飄飄坐下,將塔羅牌置於桌子中央,彷彿擺了一套刑具。

結果傍晚時分來交代的,只鳳娟一人。

「並不是存心要瞞著,只是我們也是暫時在此處落腳,未曾想這裡這麼荒涼,待過些日子還要找個安生些的去處的。我與樹根的事情若是告訴了老章,他必定不讓我們一道進來做工的,這才撒了謊,只說都未成家,互相也不大認得。」

想是這姑娘對杜春曉的行動有些摸不著頭腦,說話時眼珠子都不敢往上瞟,只盯住兩隻腳尖。杜春曉正捧著碗吃飯,一面吃一面聽講,嘴巴從未閑著,小刺兒趴在炕上奮力啃一塊排骨,扎肉還笑他「挺有狗樣兒」。

「那大姨婆可知道你懷上了?」

鳳娟微微點了點頭。

杜春曉冷笑道:「也是,你終日在譚麗珍房裡頭,終會在穩婆跟前顯形。」

「如今大姨婆卻死了……」

鳳娟傻裡傻氣地補了一句,倒讓杜春曉覺得她單純,於是安慰道:「我不過是有些事要查,所以問問。你莫要掛心,還與從前一樣便可。」

對方的神情這才鬆快了些,忙不迭跑出去了。

杜春曉此時也吃完了飯,擦過油光光的嘴之後,桌子一拍,道:「咱們很久沒去聖瑪麗教堂看那幫小兔崽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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