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復仇女神的戰車 第四節

「娘來了!!娘在這裡!!!」

潘小月涕淚滂沱,懸崖底下的雲霧正緩緩上升,她隱約感覺很快便可以踏在霧上,走到對面去,那裡有虎子的啼哭正在召喚她。背後的松林里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眨動,那些眼睛的主人嘴裡發出凄厲的尖叫,白色翅膀形如蝙蝠,張得筆挺,在樹間衝刺、迴旋,很快便要飛出樹林,向她追來!

她只得急急看向崖底,所幸雲霧已經沒過腳背,柔軟如酥糖。

「娘來了!娘在這裡!」

懸崖對面的那個矮矮的黑影彷彿是命中的最後一道光,看不清卻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是良知、希望、未來,抑或其他重要的東西,能將她渾身的罪惡洗滌乾淨。

於是她急急踩上去,腳下果然空了,隨之整個人猛然下墜,想呼救,卻只張嘴發不了聲,只能任憑自己在靜默中墜落……

眼看快要落到崖底,身體並未有凌空飄浮的感覺,疾速往上躥升的岩壁、棲在斷裂枝頭的禿鷲皆用冷冷的眼神目送她的落體。

不要!不要!

她終於在驚恐中睜眼,身子也停止了扭動,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大聲喘息,床單與棉被都已被汗水濡濕,壁爐仍是冷冷的,不見一點火星。扎肉那顆頂著雞窩亂髮的頭顱很快擋住吊燈與她對視。

「怎麼啦?做噩夢?」

扎肉撓頭的姿勢讓她覺得厭煩,於是起身掀開被子,一聲不響地走到壁爐邊欲找火柴點燃取暖。他卻上前來將她的胳膊環住,擠縮在扎肉眼前的是已熟到不能再熟的小腹上那數道散射狀的「閃電」,匍匐在白皙卻鬆軟的肌體上。他記得偷看杜春曉給阿巴洗澡的時候,在那啞巴腹部見識過類似的紋路,只是更淺淡一些。這個瑕疵在他們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關係里顯得並不重要,雖刻意了些,卻也是體貼的。

「進被窩裡來,外頭冷!」

他見她赤身裸體,便有些不舍。雖然兩人之間沒有「愛情」那回事,肉體交纏卻是事實,期間那些羞於啟齒的默契互動,在乾柴烈火之後卻必須是要停止念想,抑或假裝不去念想的。

「扎肉,胸口那個,疼么?」她覺得剛剛態度有些生硬,便略略找了話來講,勉強算是討好。

他亮了燈,看自己胸口的蝴蝶,癒合的疤痕晶瑩得異常詭異。當初靠削割肉體締造的美,再怎麼精緻也終有一些觸目驚心。

「疼?早過去了。」他披上長及拖地的棉睡袍,縮著脖子跑到壁爐邊,與她一同蹲下,模樣有些像諂媚她的天真家犬。

「一般男人家,刻條龍倒也說得過去,怎麼刻的是只蝴蝶?夠母的。」這圖案每每迫近她時,便有一股痛感自心底湧出,教她又愛又恨。

他挺起胸膛,炫耀一般晃動身子,笑道:「爺大好男兒的風采,你也見識過了,誰敢笑話爺母,看爺怎麼收拾丫!」

她想笑,卻又忍下來,表情也跟著柔和,有了普通婦人的婉轉與樂觀,那是扎肉從前不曾見識過的潘小月。

「她叫什麼?」她摸撫他胸前那隻自血肉中破繭的肉蝶。

他偏了一下腦袋,似乎想避開這樣的問題,卻又下定決心一般,嗓音也因沉入往昔深處而變得模糊喑啞:「你知道青雲鎮嗎?原本我是在那個窮鎮上長大的,後來因時常闖大禍,活活被爹娘打出鎮去的。你也曉得我乾的營生,保管是有今生、沒來世,下地獄十九層也是註定的了。所以我對成家這回事也便死了心。直到有一回,跟幾個搭子在南京設局,給一隻『大羊』下套,是個做寶石生意的富家子弟,成日只知道喝花酒,生意也蝕老本,仗著家底厚,竟也過得逍遙自在。他家裡有個原配夫人……」

講到這裡,扎肉不由頓了一下,像是在醞釀一些傾訴的勇氣,潘小月也不由靠上他精壯的肩頭,給予鼓勵。

「那個女人叫巧蝶,我與那隻『羊』結交的辰光去他家裡吃過兩次酒,當時直覺不過是個性格陰沉的婦人,長得也不算好看,只能說相貌清秀。我們原來的打算是,買通他的鑒定師,用一批假寶石跟那廢物做生意,待交易完成後,再將他騙去妓院快活,中間點一把火,趁亂將假寶石帶走,做成混亂之下被廢物自己弄丟的假相,神不知、鬼不覺。孰料,那天不知為何,那廢物居然在去妓院途中先折回家中,將假寶石先安置了。計畫有變,我只得硬著頭皮潛入他的公館,意欲把假寶石帶出去。可惜,做老千與做賊畢竟也是兩回事,因動靜不夠輕,到底被巧蝶撞了個正著。本來,我必須殺人滅口,可是……卻怎麼也下不了手。巧蝶拿著那個裝假寶石的箱子,就站在我跟前,求我帶她走。不曉得為什麼,我看著她的眼睛,便再也拒絕不了。此後,巧蝶便跟著我,而報紙上的新聞登出來,也將她寫成見財忘義的毒婦,卷了夫家的錢跟不知哪個情夫私奔了。警察四處抓的人,不是我與那幾個搭子,竟是她這個弱女子。我帶著巧蝶,一路從南京逃到蘇州,再到溫州,往四川方向逃去。一路上都是巧蝶的通緝告示,她到底還是在一間荒郊客棧被認出來,於是那廢物與巡捕一道氣極敗壞地上門來逮我們,我們逃到一個廢宅子里,將門封得嚴嚴實實,他們進不去,便用火攻,要把我們熏出來……」

扎肉眼眶泛紅,聲音隨之哽咽:「當時已是走投無路,我為了護她,從樓梯上摔下來,碎木片扎在胸口上,出了許多血,當下昏死過去。待醒來時,卻見自己身處地窖,還被裹上了濕毯子,巧蝶卻不見了。我發瘋似的找她,卻不見蹤影,直到看第二天的報紙才知道,安置了我以後,她自己爬上老宅的房頂,縱身跳下……」

潘小月握緊了他的手,他似乎還沉浸於過去,整個身體都在震顫。

「據說,巧蝶跳下的時候,渾身是火,頭髮都燒著了,風一吹,整個人熊熊燃燒,像鳳凰涅槃,她跳下之前,還大喊:『老天爺!這回我可真去了……老天爺……這回我可真去了……』」

「扎肉,未曾想你還有這樣的過去。」

「你若不問,我怕是永世也不會再提。」

「那為什麼又要告訴我?」她問得有些任性。

他沉默不語,只看那上躥下跳的爐火。

「扎肉,今後你莫再四處闖蕩了,就跟著我。」她將一隻耳朵緊貼住他心口,那顆心跳得突突的,似乎還有諸多情緒要發泄,卻又開不了口。

「我在這裡能做什麼?除了騙,就一無是處了。」他唇角浮起苦笑,「待我還清了債,你怕是趕我都來不及吧。」

潘小月扁一扁嘴,輕輕在他的「蝴蝶」上掐了一把,道:「你若想還我債,倒也容易,待過幾日,我將賭坊最大的生意交予你來辦便是了。」

「還是不要,姑奶奶。」扎肉連連擺手,「怕是越做欠的債越多,跟姑奶奶你談交易得不要命,我還想多活幾年。」

「這又是什麼放屁的話?我偏要你來做,不做不成!」

她眼神迷艷如貓,已醉在扎肉的悲情往事里了,卻絲毫不讓對方觸碰腹部那幾道「閃電」的來由。有秘密的女人,總要較天真少女佔便宜一些,男人要麼不愛她們,要麼愛死了她們。

次日清晨,扎肉便哼著揚州小調在杜春曉跟前得瑟,小刺兒笑道:「肉哥是撿到元寶了吧?這麼高興!」

「他自打吃上軟飯之後便是這副德性,甭搭理他!」杜春曉不冷不熱地譏諷道。

「好!姐姐,這可是你說的!」扎肉遂轉向夏冰,道,「這位小哥,你來評評理,如今咱倆到底誰是光吃不練的主兒?你的女人大手一揮就丟出去兩千塊,不但什麼線索都沒撈著,還帶了個拖累回來……哦,小刺兒,哥這麼講你可莫往心裡去啊。」

「小刺兒不往心裡去,只要肉哥晚上請小刺兒吃刀削麵就成!」小刺兒興奮地仰著腦袋,看起來確是沒往心裡去。

扎肉當即不再搭理小刺兒,繼續道:「小爺我呢,嘿嘿……雖然也是花了點兒本錢的,不過到底還是打聽到大事兒了!」

「你是講那咱們去不到的賭室,你拿到通行證了?」

「何止呀!」扎肉得意忘形地來回踱了幾步,道,「今後,那賭室就是我扎肉的!」

杜春曉不由得眼睛一亮,笑道:「喲,怪不得肉哥這麼得意,可見昨兒是鞠躬盡瘁,險些死而後已了吧?」

「哪能啊!這不是睡不睡的問題,像潘小月那樣的女人,伏身不如伏心。」

「那肉哥倒是說說,怎麼伏心的呀?」

扎肉露出一臉狐笑,道:「女人嘛,都愛聽故事。姐姐你也曉得的,我扎肉可是最會編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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