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復仇女神的戰車 第二節

有了三萬塊的本錢,夏冰自然鬆了一口氣,主張將債務清了,等下一列火車到站即刻動身,離開這個鬼地方。孰料他的提議卻是沒有人聽的,因扎肉與杜春曉在飯桌上商量的是另一回事。

「你說咱們欠的債究竟是多少來著?」提問的是杜春曉。

「不多不少三萬,趕緊還了拉倒。」夏冰忙道。

「那還是少。」

因有這筆巨款撐腰,扎肉講話也有了底氣,對著一鍋燉肉大快朵頤之際,口齒含糊不清道:「甭忘記拖延的那幾日還有利息的。」

「那利息要付多少?」夏冰腦袋「轟」的一聲。

「哪裡算得清楚。」杜春曉也只苦笑,一口喝乾杯中燒酒,許是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酒量也變得好了。

「那……那要怎麼辦?」夏冰聽了當下有些氣餒,因這筆錢是他們兩個人誆來的,與他無關,於是講話難免氣短。

「還能怎麼辦?那姓周的傻子正瘋了一般四處找咱們呢,只有賭坊才是最好的藏身處。」扎肉吞下一口肉,勁頭愈發足了。

「可在賭坊又不能來錢……」

夏冰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蠢了。

自那日起,杜春曉與扎肉便在賭坊的五張檯子上夜轉百圈,白天則呼呼大睡,不省人事,夢囈都在喊「九點」或者「二十一點」。依杜春曉的演算法,認為玩二十一點贏的幾率大些,賭大小最乾脆,然而卻有「一牌定江山」的意思,太恐怖。但扎肉始終覺得百家樂好玩一些,只可惜他不再出千之後,勝負全憑膽色與運氣,而且老章禁止他和杜春曉出現在同一張牌桌上,事情便愈加難辦了。

連續好幾晚,他們輸贏出入都不大,但三萬的本錢卻正在一點一滴地被磨光,賭場很少有完全的贏家,所以不知不覺中,騙來的不義之財便又散出去了。不過杜春曉還是興緻勃勃,夜夜流連忘返,將老賭客都打量得仔仔細細。

「扎肉,最近有沒有你新開張的攤兒?」

杜春曉笑呵呵地問這位沉溺於紙牌遊戲中不可自拔的江湖老千。

扎肉有些喪氣地搖頭,掰著指頭數道:「三天里連續賭了兩天的是壽衣店的金老闆,每次都輸個三四百,完全算不上錢;跟他一樣運氣平平的還有兩個賣熊膽的紅毛鬼子,還有離開女人就活不了的哈爺。不過在沒碰上你之前,我來這家賭場踩點兩個月,確是見過一些奇怪的客人,面生,進來卻像是熟門熟路似的,由專人領著繞到那賭大小的檯子後邊的門帘里去了。我琢磨著裡頭該是還有一個秘密賭場,專經營大客戶,要不然就這五張檯子,那些來去不大的輸贏,潘小月還養著那一幫人,哪有財力把整條街都玩弄於股掌,簡直是痴人說夢!」

「還有這裡雖是魚龍混雜的邊界地帶,可到底還是中國人佔了大頭,居然開設西洋式的賭場,擺明了是要將一般的賭客排除在外,最容易也最能迅速見分曉的輪盤賭居然還沒有,賭場收入來源就更是少了好幾處。」杜春曉也介面道。

「可是就算後頭還有個秘密賭場,以供大手筆的客人豪賭,也不見得就日進斗金了。這娘們精得很,就算是熟客,進來也非扒層皮去不可。可那些受到特別招待的主兒倒是個個心甘情願的模樣,而且……你還記得那短命的五爺不?他也是能進到裡邊一層的貴賓,卻在進去之前先到外頭的檯子上玩兩把二十一點,從那裡出來以後,會再轉去那幾個檯子玩一圈,直到天明才回去。怎麼在裡頭賭了大把還不過癮,竟又來玩那些不起眼的?」

扎肉越講眉頭皺得越緊,像是在努力解一個複雜的繩結。

「睡過幾回了?」杜春曉冷不丁冒出這一句來。

「什麼?」扎肉莫名其妙。

「少裝蒜!」她用力掐了他的胳臂一把,雖隔著厚棉衣,卻還是掐住肉了。

扎肉慘叫一聲,可憐兮兮道:「兩回!才兩回!」

杜春曉笑道:「按理說,睡幾回也不是大事,睡出金山來才好。既是已知道有財路可挖,你小子不可能一點底都探不到,要不然那日就巧成這樣,你怎麼就跟那進到裡頭去的客人一桌耍呢?」

「姐姐呀!」扎肉拚命揉搓被掐過的胳膊,嬉皮笑臉道,「就知道瞞不過你這女神算!不過你也在這裡住著的,知道這賭場隔出的幾間除住人之外,便是擺放食物的地窖與停屍間。這兩層中間,其實還有一層,便是那秘密賭房!」

「你進去過?」夏冰顯然被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唱戲般的對話蠱惑住了,急忙追問。

「怎麼可能?」扎肉拿髒兮兮的「紗布手」拍了一下大腿,齜牙咧嘴道,「據我所知,那賭房並非每晚都開,我踩點的兩個月里,大概也只開啟過兩次,其餘時間都是大門緊閉,神秘得很。」

「憑你的伎倆,要潛入探個究竟,不是小事一樁?」

「沒錯,對小爺來說自然不在話下。但是,你可曾見過哪個賭坊會賭完之後還把錢都堆在賭過的檯子上的?還不都收進小金庫里去。我就算知道,也沒興趣進去撲空呀!」扎肉講得唾沫橫飛,顯然又有了無限勇氣。

「少跟我來這一套!你若沒打那房間的主意,何必又去接近五爺?話說五爺是什麼來頭?」杜春曉抬眼給扎肉吃了個「白果」,復又抬手欲掐。

扎肉忙閃出老遠,道:「聽說專做人口買賣……」

話未說完,頭頂已挨了她一巴掌,只聽杜春曉惡狠狠道:「怎麼不早說?!」

「你也沒問啊!」扎肉滿臉的委屈。

杜春曉卻已掛起不懷好意的賊笑,在扎肉耳邊輕聲道:「扎肉呀,看在姐對你這麼好的份兒上,說說這條街上還有誰在做人口買賣?怎麼做的?我可是從那嚇死人的白頭髮渾小子那裡聽過販孩子的事兒了。」

在這樣的軟磨硬施之下,扎肉卻嘿嘿一笑,道:「我講得再好,不如姐姐自己親身走一遭知道得痛快。」

「也是。」杜春曉作恍然大悟狀,拍拍對方肩頭道,「這位爺自做了人家相公之後,任務艱巨,還得趕在夜裡賭坊開張之前服侍潘老闆一回。哦,不不,一回不夠就兩回,兩回不夠就三回,三回不夠就……」

「姐姐這是要把你的好弟弟往死里整呀?」

「這是哪裡話?只要整到你能打聽到那間秘密賭房幾時再開,便大功告成了!」

小刺兒沒有手,只兩個腕子上裹著一層皮,兩條腿都是彎折的,越過背脊架在肩膀上,整個人於是被疊成一個瘦骨嶙峋的「人團」,只拿胸腹處抵在裝滑輪的木板上,不得站起坐下,這一世都要看著路人的腳背討生活。雖然是這樣的「低姿態」,卻無法遏制小刺兒身上長出的「刺」。他日日在街心處乞討,認準目標便強行抱住人家的褲腿,兇巴巴吼道:「行行好!行行好!三天沒吃飯了!」

路人給了還好,若是不給,他必要往對方鞋面子上啐一口,再迅速連人帶木板滑開。被人劈頭蓋臉追打一通的幾率也是高的,但也不乏怕了他的,乖乖投下幾個銀角子。雖然在幽冥街這樣膽小的人極少,卻還是有的,小刺兒就憑那身脆弱的「刺」生存至今。

那一日,小刺兒如往常一般在一個肉鋪旁哭喪個臉,高聲大氣叫:「行行好!」那屠夫也頗惱他,趕了好幾次,將他的木板推出老遠,但隔一會兒這「人團」還是會滾回來,百折不屈地行乞,似乎是打定了這裡的主意。只今天一早便下過雪子,氣溫異常之低,再經風刮過,街面上的石板都結起一層厚霜。雖然隔著木板,小刺兒還是清楚地感受到自地底透上來的寒意。他不由縮了一下身子,裹緊了身上的破棉布,原本為了更有效果,他應該將棉布脫下,只穿個光膀子的汗衫博同情,可他上個月已經咳嗽三次了,實在不想再冒險。何況……現在還吃得起肉的人,大抵也不在乎施捨他幾個小錢吧!

然而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今天連買肉的人都那麼少。那些穿高筒皮靴的人他不敢撲上前去抱,因為被踹的時候相當疼,於是還是盯牢那些溫和低矮的棉鞋。穿這類鞋的人多半個性也是棉的,菩薩心腸。所以看到穿了棉鞋的,還是紅彤彤的顏色,鞋頭圓鼓鼓的,像在對他微笑,小刺兒瞅準時機撲了上去,兩隻斷腕緊緊勒住那雙鞋,叫道:「行行好!」

那棉鞋沒有動彈,頭頂傳來的聲線也很親切:「餓不餓?」

小刺兒遂發覺整個胃都像在燃燒,然而還是吞了一下口水,吼道:「行行好!給錢買點兒吃的!」

話音剛落,那棉鞋動了兩下,從他兩隻斷腕的包圍中解脫出來,代之以一個海碗,碗里放著兩塊蜜汁叉燒,他再也顧不得了,將臉埋進碗里啃咬起來。棉鞋還在旁邊候著,沒有一點及時抽身的意思。

等小刺兒從碗中抬起頭來,高高仰著,方才看清棉鞋的主人——一個將自己裹成粽子一般笨重的高個子女人,長大衣毛扎扎的,戴一頂土黃的絨線帽子,渾身煙味,鼻頭凍得通紅。

「行行好!」

一想到錢還未討到半分,小刺兒只得再次撲住這位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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