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蝴蝶的逆位之戀 第六節

扎肉在幽冥街轉悠了整整一晚,也未碰見那個叫喬蘇的女人,倒是與人高馬大的俄國女子蘇珊娜打得火熱。那女子據稱與喬蘇是「患難之交」,當年對方分娩時,她還替負責接生的庄士頓神父打過下手。關於喬蘇的事,蘇珊娜除了知道她為一個倒霉鬼生過孩子之外,其他也並不是那麼清楚,只顧勾著扎肉騙零錢。扎肉給了她幾個銀角子後,便有些不快了,恨恨道:「這樣吧,勞煩姐姐帶我去她的住處瞧一瞧。」

「不用瞧了。」蘇珊娜用生硬的中國話回道。

「怎麼講?」

「今天傍晚時分,我是眼睜睜看著她神出鬼沒地在巷子里拉生意的,後來竟碰上個出手大方的客人,把她帶走了,現在還沒回來呢!」

「還記得那客人長什麼樣嗎?」扎肉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心想:「不會這麼巧吧?」

「黑燈瞎火的,哪裡看得清?」蘇珊娜一面講「不知道」一面卻伸出一隻指甲縫烏黑的大手來,手指上上下下靈活擺動。

扎肉無法,只得又拿出一個銀角子塞進她指間,吼道:「快說!」

蘇珊娜這才興高采烈道:「那客人看起來有四五十歲,個子普通,只是燈下閃過的面孔有些嚇人,半邊都被火燒過似的……」

她話未講完,扎肉已衝出巷子去了。

蘇珊娜是次日晌午時分去煙攤買香煙時才發現前一晚扎肉給的銀角子都是錫做的。

「喬蘇?」

在杜春曉繞了好幾道彎才問到重點之後,潘小月竟茫然片刻,過一會兒臉上才有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來是那個婊子呀!」

「對,那個婊子被你的人帶回來了,我們要審一審,也許她還是個關鍵人物。」

也許是錯覺,夏冰覺得眼前的潘小月雖永遠是跋扈的表情,眼圈卻是黑的。

「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十多年前她因欠了一筆賭債,確實與我結下些梁子。不過她那會兒子就已經是殘花敗柳,如今就更不堪入目了,要想找賭坊鬧事,恐怕沒那個能耐。」

她說畢,便從一隻金絲楠木製的圓壺裡取出一勺煙絲,放在裁好的雪白煙紙上,卷攏,用口水封圓,點火。室內遂瀰漫起一股辛辣的霧氣。

杜春曉即刻被勾起了煙癮,也掏出煙來,跟扎肉要了火柴點上,兩個女人開始了對噴。

「潘老闆,人的仇恨是無止境的……」她的笑容突然變得詭秘,「不過按理講,這些年來賭坊後頭豎起的『人刺』也不止這一個,不定有多少人在背後咒你千刀萬剮咧!」

潘小月那張巴掌大的臉已被煙霧蒙住,她不由得眯起眼睛,喃喃道:「若我潘小月怕這些冤魂索命,伺機復仇,也就不會把賭坊經營到現在……」

「哈哈!」

杜春曉突然尖笑一聲,隨後像是被香煙嗆著了,竟劇烈咳嗽了半晌,才回覆過來,接話道:「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

「你該奇怪的是什麼人給賭坊搗亂,其餘的都不必關心。聽好,我只講一遍,喬蘇不在我這裡,可既然你已說到這份兒上了,有些事情倒也不得不防。這樣吧,給你三日,去把喬蘇找來,審人的事兒你們多半也不會比我幹得利索。誰敢在我跟前……」潘小月一對鳳目竟是盯著扎肉的,「說半句假話,我都聞得出來!」

話說得雖狠,扎肉倒是心裡明白得很:今夜賭坊開張之前,他是逃不出潘小月的閨床了。

被反將了一軍的杜春曉,也只得一臉苦笑地去找老章。

據譚麗珍透露,這個章春富系土生土長的黑龍江人,因精通賭術,在賭坊初建時便已在幽冥街混出名號,曾在潘小月的地盤上連贏三個晚上,四張檯面都是他的世面,且從未露過半分出千的破綻。潘小月無法,只得在第四晚差人叫他過來談判,要出錢勸他收手,他怎麼也不肯要,只說錢自己會賺。結果也不知怎的,半個月後他竟成了賭坊的管事人,潘小月的左右手了。

「完了,原來是這個章春富呀!」扎肉忽然從旁插嘴,臉上有些肅然起敬的意思。

「怎麼了?」

「說到這個人,他並非精通賭術,卻是深諳千術,也算我的前輩。聽一些人說,此人縱橫江湖三十餘年,自大亨到山匪,行事囂張,有錢人幾乎都是他的目標,且從未失手。後來為了一個女人退隱江湖,原來是躲到這兒來了!潘老闆之所以將他收買了,必然是專請他抓那些在賭場出千的人,怪道小爺我這樣的高手居然會被他們逮個正著,抓騙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另一個騙子動手。」

扎肉望望那兩隻包得像粽子一般的手,竟像在瞻仰某件聖器,可見對老前輩確是仰慕有加。

「胡扯!」

面對扎肉的膜拜與杜春曉的試探,章春富只回覆了這兩個字。他住的房間與潘小月的隔了一整條通道,系最裡邊的,安靜且陰森。房內也貼著精緻的牆紙,擺了氣派實用的胡桃木傢具,卻是炕床加炕桌,傳統得很。沒有古董之類的東西拿出來充闊,牆上也是雪洞一般的白,像是刻意低調。

「真當是胡扯,就請章爺您多擔待。不過此事非同小可,關係到賭坊的前途聲譽,章爺您……」

「叫我老章。」

「老章您若知道些什麼,務必告知我們幾個,我們還不出賭債,破不了案子,下半世要給潘老闆做牛做馬還債事小,賭坊生意受影響事大啊。」

「杜小姐言重了。」老章反應還是淡淡的,屋內生了火,暖融融的,他只穿一件厚夾衣,黑棉鞋上破了個小洞,露出黃白的絨絮,「只憑几個死人就能把這條街上經營了幾十年的賭坊搞垮,恐怕也有些誇大其辭。這幾日你們也都在,可曾見四個檯面有少過客人?潘老闆只是好勝心重,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人無緣無故死在她的地盤上,她懷疑的便是有仇家搗亂,趁這當口必然是要斬草除根的。事情得不到答案,你們幾個的下場自然是慘的,得出真相了,或許整條幽冥街都會腥風血雨。所以……奉勸三位人精兒,還是想法子湊到錢來還債要緊,退一萬步講,你們真以為破了這案子,就能平安離開幽冥街了?」

老章的聲音沙沙的,半邊狼藉的面孔在火光下照得每條疤都閃閃發亮,像極了新傷。

杜春曉聽完這番話,不由得笑起來:「你這管事兒的倒也好,拿著潘老闆的錢卻不替她說話,反而勸我們不要查了。可你說喬蘇不在你這裡,又有誰能信呢?這樣吧,原本我還想私下裡跟您打聽完就罷了,既這麼著,那就休怪咱們不仗義,索性稟了潘老闆去,看她如何處置。哦,對了,剛剛潘老闆還跟我說,任何人在她跟前撒謊,她都聞得出來。老章您身上的謊味兒如此之重,怕是等一會兒非把老闆嗆著不可。」

話畢,她便轉過身往門外走去,夏冰與扎肉忙跟在後頭,驀地那扇看似平常的門卻突然關上了,似有無形鬼手在外頭狠狠推了一把,三人當下便愣在那裡,再不敢動。

「杜小姐。」老章聲音較先前還要洪亮一些,「你還不知道這幾天發生的其他事。」

「其他又是什麼事?」杜春曉只得回過頭來,一臉的詫異。

「你問問他!」老章指的竟是扎肉。

扎肉吞了一下口水,壓著嗓門道:「這幾天死的人,絕不止教堂和賭坊的。街上祥瑞米鋪的店夥計阿四被人活活打死在家中床上;專在茶樓摸錢包的強子屍體昨兒在屯子一里開外的冰窟里被發現;風月樓的頭牌陶香香出局當晚回來,竟在房裡上吊自盡了,事前也沒個徵兆……都是死於非命。」

「這些人的死跟賭坊的案子有什麼聯繫?」夏冰問道。

「聯繫很大。」杜春曉神色無比凝重,「那些人的親友必定都是欠過賭坊的錢,最後做了『人刺』的。」

「難……難道說……」

「沒錯。」扎肉點頭道,「潘小月已經想到可能是仇家上門,所以開始濫殺,要的是斬草除根。」

杜春曉轉向老章道:「這也是你把喬蘇帶走的原因?」

她憶起去聖瑪麗教堂的路上,確有隊伍浩浩蕩蕩抬著棺木自身邊走過,一群花枝招展的娼妓鬼哭狼嚎,最前頭一老鴇模樣的婦人,肥膀子上圈著金晃晃的水貂皮披圍大聲號啕,只是不見半滴真淚。

「所有與賭坊有牽連的輸家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他們的親人多半都在地獄裡煎熬,不能踏出潘小月掌控的地界,在這裡不惜一切代價地掙錢,來償還那些『人刺』生前留下的賭債。賭坊榨乾他們身上的每一滴血汗,讓他們生不如死,而且你們都知道這利滾利的規矩,許多負債人這輩子做牛做馬都是還不清的。喬蘇只是這些可憐人中的一個,我原本想救她的……」

「『原本』是什麼意思?」杜春曉已聽出話外有音。

「意思是我給了她錢,送她上火車去別的地方。可是……她卻半路逃回來了。」

「逃回來了?」夏冰與杜春曉齊齊驚呼,兩人甚至腦海里都浮現了一個步履蹣跚、滿面皺紋的妓女,衣著襤褸在雪地中前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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