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蝴蝶的逆位之戀 第四節

譚麗珍嗜吃如命。

她的腸胃似乎永遠處於索取狀態,用翻江倒海的灼熱餓感來折磨她。所以她不停地吃,煎餅果子、油淋雞、鹹肉片、酸菜燉肉、烤串條、刀削麵……日食多餐,身上還得帶些花生糖、香瓜子之類的零嘴,隨時伺候那座貪婪的「五臟廟」。食物可促使她排除被賭客揩油的不滿,令她的面頰始終維持迷人的桃紅。身上的行頭也是一改再改,雙下巴拖得越來越寬,每每多吃一些,便要被幾個荷官恥笑:「我們譚姑娘是越來越漂亮啦!」

她曉得那些人是一面欣賞她的大胸脯一面調侃她日漸鼓脹的腰身,於是總有些憤憤的,走到哪裡都板著一張臉。女同事倒是不大笑話她,只在更衣室內換裝的辰光,會被她們無緣無故捏一把肚皮。胖女人總會無端讓人覺得親切,實際上她並不是個心胸開闊的人,起碼遠比她真實的胸部狹窄許多。賭客更是陰險,紛紛要她彎腰遞酒,遂瞄準她鼓鼓的部位藉機摸一下,把她氣得險些暈倒。

只有沈浩天不笑她,事實上他誰也不嘲笑,只過好自己的日子。荷官裡頭,屬沈浩天最為低調,話不多,笑起來有兩個淺酒窩,皮膚與譚麗珍一樣水白剔透,嘴唇光潔,下巴長而尖細,一對玲瓏腕骨時常在牌桌上飄移,指甲渾圓,據說擁有這樣指甲形狀的男子女人緣都極好。所以譚麗珍每晚收穫多少猥瑣,沈浩天便收穫多少愛慕。

「你吃這個,再喝點兒水,身材還會好些。」

譚麗珍永遠記得沈浩天那日對她講的話,因她身上的旗袍終於被肥肉撐脫了線,腰眼裡春光乍現,起初她還不自覺,繼續托著盤子四處走動,孰料走到哪裡都能撞上幸災樂禍的淫穢目光。唯沈浩天對她輕咳兩聲,拿眼神示意,她方才意識到鬧出了多大的笑話。於是又氣又急跑回更衣室去換,換到一半,那件備用旗袍亦有些緊了,每個扣子都扣得很吃力,於是穿到一半竟哭起來。

那個辰光,沈浩天進來,遞給她一個鬆軟飽滿的紙袋,透過麻黃紙皮都能聞見裡邊的香氣。是一塊長方面包,芯子雪白,邊緣焦黃。

沈浩天給的食物果然讓譚麗珍有了新的饕餮方向,麵包甜中帶咸,吃幾片,喝點兒開水,腹內便飽飽的,與麵疙瘩一樣管用,還可隨身帶著,清爽便利。過了一些時日,譚麗珍自覺身體輕鬆了一些,穿衣裳亦不必像從前那般緊張,扣子系得行雲流水。照鏡子的時候,裡頭的影子雖還是豐腴的,膀子又圓又大,卻有了好看的形狀。

她想過要報答沈浩天,又不知從何報答起,只得天天纏住他。要知道,一個女人開始纏住某個男人的時候,對方多半是逃不掉的,更何況沈浩天一點也沒想逃,他接受她的親近,甚至很快便佔了她的身子。暗夜裡,譚麗珍發覺,沈浩天比她想像中的要有力,喘息如獸。

那些麵包滋養了她的情慾以及對幸福的憧憬,於是她從纏住沈浩天,變成了要與他終生相好。夫妻之實雖有了,心裡還是忐忑的,生怕他有朝一日翻臉,把那些顛鸞倒鳳的時刻抹殺得乾乾淨淨。她自幼父母雙亡,靠舅舅舅母撫養長大,在他們的冷言冷語下早早練就了獨立生存的本領。她也不是把清白之身託付給沈浩天的,她十四歲那年稀里糊塗便向舅舅家隔壁一位魯姓屠夫交出了童貞,只因遠赴他鄉需要路費。那屠夫身上的油腥味至今都未曾洗掉,她每每「聞」到便不由自主地想用食物來堵塞那些不堪的回憶。

無人替她做主的譚麗珍,也只得任憑沈浩天耗著,況且她明白,依照賭坊的規矩,荷官與女招待絕不能發生私情,否則便要趕出去一個。之所以如此不通人情,皆因先前有過這樣的教訓。一個荷官與機靈過頭的女招待有了那層關係,二人從外頭叫了一個托兒,合夥誆賭客的錢。事情敗露後荷官自然是吃盡苦頭,據聞那女招待當時已懷胎數月,潘小月放了她一馬,還送她回老家養胎,將醜聞做成了善事。

仗著開過這樣的先河,譚麗珍便不自覺得有些安心,於是變本加厲地從沈浩天身上索取,對方也不拒絕,乾柴烈火得很,彷彿對她的心思渾然不覺。過了三兩個月,她果然食慾頓減,胃部抽筋一般敏感,一丁點兒油腥都碰不得,素來每月都準時造訪的東西也不來了。有了這樣的籌碼,譚麗珍膽子便大起來了,與情郎攤了牌。孰料對方的態度完全出乎她意料,表現得尤其高興,卻隻字未提婚事,只說這幾天會寫信給溫州老家的父母,並反覆叮囑她安心養胎。聽聞沈浩天要告知二老,譚麗珍懸起的心便也放下大半,於是開開心心等著,一腔熱血甚至助她挨住了妊娠反應的折磨。

只可惜日復一日等沈浩天父母回信,肚子終於逐漸鼓脹,所幸她腰身肥沃,旁人對其體形變化也不大上心,只當她貪嘴又胖了。無奈之下,她只得幾次三番地催,且是心煩意亂,脾氣火爆得連自己也嚇一跳。沈浩天無法,只得拿了萬金油盒子裝的一堆白粉末出來,叫她胸悶的辰光嗅幾下。她照做以後,頓覺身輕如燕,能離地數尺在空中漂浮,壓力遂一掃而空。只藥性過了以後,發覺桌上一堆白花花的碎指甲,十根手指都已剪禿掉,才知自己折騰指甲折騰了整整一夜,不由心生恐懼。只是著了魔似的,下次再有憋屈的辰光,還是拿出來用,彷彿那是得道升天的機關。

那一日,系沈浩天主動給譚麗珍打了暗號,眼裡有神神秘秘的愉悅,她直覺是婚事有了著落,激動得面紅耳赤。

「這樣算來,咱的孩子統共幾個月了?」

沈浩天講話帶有濃重的南方口音,吐字都是平直而細軟的。

「已四個月了,你也不著急……」提到月份,她又焦慮起來。

他點點頭,道:「你還能再等一等么?」這樣的問法,令她傷心欲絕。

「虧你講得出口!」她氣得有些怔怔的,「再等一等我便連做人都難了,既你說這樣的話,我也不來為難你,這便去跟潘老闆辭工,把原因一五一十講清楚。過後肚裡那塊肉我也自會想辦法處理,都與你無關!」

這話里雖儘是賭氣的要挾,但她內心卻不是這麼盤算的,只相信若是潘小月得知這樣的事,必定會找這薄情人的麻煩,他那麼精明,斷不可能讓最壞的事發生。

「哪裡就急成這樣了!」他果然有了壓力,太陽穴上一根青筋忽隱忽現,「咱們等一會兒到賭坊後頭再商議一下,我等你……」

「嗯!」她冷冷允諾,心裡卻對他不抱任何希望,只估測屆時他會拿什麼理由來敷衍,想到這裡,惡向膽邊生,於是狠狠掐了他的手臂,他痛得「啊」了一聲,下意識地拿眼睛瞪她,卻又不好怎樣,還是走回到賭大小的檯面去了。

因當晚客人尤其多,四張檯面擠得滿滿當當,所以兩個人都未曾脫得了身。沈浩天辦法多,竭力讓他那一桌顯得戰績平平,於是圍觀的人也沒了,幾個賭客都索然無味,待最冷清的當口,他便找了另一位荷官頂替,自己借故走出去了。譚麗珍要笨一些,但端盤子伺候人的活要自由許多,於是也假裝拉肚子成功脫身。

雖披了一件大衣,內里還穿著棉襖,但外頭乾冷的北風還是讓譚麗珍瑟瑟發抖。她打了兩個噴嚏,又開始心浮氣躁,於是拿出沈浩天給的「仙粉」來定神。石牆內原本豎起的「人刺」早已收羅起來。在她的記憶里,前不久那老摸她屁股的五爺還被掛在那裡示眾,如今這些長期染血的尖木樁子卻被橫在牆角底下,很無辜的模樣。沈浩天跟她講過,這些柱子沒被徹底清掉,皆因潘老闆還是有殺心的,總提防著保不齊哪一天又要用上。

想到這裡,譚麗珍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肺部也打了個寒噤,抬頭看一眼暗藍的天空,「仙粉」鋼針一般刺進腦髓,令她清醒無比,也下意識地掖了掖腰間的銅剪刀。沒錯,她已下了一個血淋淋的決心,他一旦提及「分手」二字,她便用它扎進對方的黑色心房,然後把屍體埋在石牆外的雪堆里,築成雪人。待來年春季冰融雪化,兇案暴露時,她早已辭工遠走高飛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手捂住她的口鼻,那手熾熱無比,有潮濕的汗漬,呼吸也在她耳邊濃重起來。她雖來不及驚叫,更無從抵抗,身上一堆厚重衣裳已令她動彈不得,然而那隻手她還是熟悉的,那系撫過她身體的手,系讓她欲仙欲死的手,系在賭桌上不動聲色控制牌局的手!

「你莫要怪我,成親的事暫且還辦不來……」沈浩天的南方式軟語彷彿自地獄傳來。

她瞬間由驚恐轉為憤怒,哪有為了這樣的事情殺人的?

「不如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靜養,把孩子生下來……」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下手太重有傷及親骨肉的危險,不自覺地鬆開她。她努力抑制憤怒,轉過身來看他那張沮喪獃滯的臉。「仙粉」的藥性緩緩來襲,她登時踩在了雲端,每個細胞都被抽空了水分,變得輕盈無比。

「你這個天殺的……」話未講完,她直覺舌尖已微微刺痛,大抵是牙齒開合時磕到了逐漸麻木的門腔,再後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覺醒來後,譚麗珍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在擋雪的屋檐底下躺著了。她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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