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蝴蝶的逆位之戀 第二節

在喬蘇籌錢的數天里,貴生對她的看管也愈發嚴格。他替她趕走了附近搶生意的幾個女人,蘇珊娜走的時候居然滿面笑意,像是得了許多的好處。每每喬蘇問及他是否用錢打發她們,他都只冷冷回一句:「賺錢要緊。」只可惜,那幾天她卻天天吃「陽春麵」。

因貴生管得多了些,每每有人來議完價,剛將喬蘇壓到牆上,他便走過來將對方請出去,理由是:「那個人可能會讓你受傷做不了生意,你盡可挑安分一些的客人。」

殊不知,選擇喬蘇的男人都不可能安分,更不可能有錢。蹊蹺的是,喬蘇也不捅破,沒有飯吃的時候,貴生自會在她住所的窗口放一碗麵疙瘩,並幾支土煙。兩人話也不多,甚至時常是一人站在巷口拉客,另一人則在巷尾蹲守,有兩兩相望卻無言的意思。她後來乾脆連生意也不要了,轉去巷尾找他,他坐在燈下,將大衣領子拉直,封住脖頸,眼睛很疲倦。

「你這樣,我到死也做不成生意!」她點上一根煙,一副認命的消極模樣。不知為什麼,心裡竟不覺得苦,反而有一縷蜜意絲絲絆絆地游出來。

「那……就不要做了。」

貴生話裡有話,她也聽出來了,於是苦笑兩聲,掏出當日被他拾起的手絹包,打開,裡頭是一片黃燦燦的金鎖,上頭刻了「長命百歲」的字樣,周邊凸浮出細巧的蓮花。

「你那天便覺出分量來了吧?」她將鎖遞到他眼前,一點也不防備,「知道我為什麼不拿這個還債么?因為那是我娘留下的,她說有了這個,就可以找到我爹。」

「你爹在哪兒?」貴生的聲音還是細沙墜落式的陰綿。

「我怎麼知道我爹在哪兒?說不準,我將來生下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爹在哪兒咧!」她仰面大笑了幾聲,又轉回落寞里去。

貴生清了清嗓子,又問:「你這兩天,一個生意都沒做成,可要怎麼交代?」

「罷了,爛命一條,愛拿,拿去便是!」她表現得極為凜然。

「可是做『人刺』很難受的,要把你綁著,木頭樁子從屁眼裡捅進去,拿鎚子一記記敲打,每敲深一截,你就會不自覺地弓起背來,有人就會把你的身子強行掰直,再敲……」

「別說了!」

她終於怕了,眼眶裡有了一點淚的漣漪,心底里卻已下了決心,那片鎖是她對未來唯一的追求,將這個東西送出去了,人生便也送出去了,能挽回自尊的希望也隨之蕩然無存。

「那個……」他又輕咳一聲,顯得有些緊張,帽子也脫掉了,才發現右半邊是一道斷眉,愈發顯得涼薄,「我……那個……什麼價?」

她聽出他的意思來,想笑出來,鼻子卻有些酸,眼球亦灼熱起來,少不得回道:「跟你算起來,可是盡量要貴一些的。」

他打開錢夾,拿出一疊紙鈔遞來,她接過,裝模作樣數一數,整整兩百塊。

「我不要在這裡,去你家。」

「跟我來。」她的嗓音因激動而喑啞。

這是喬蘇頭一次看到貴生的身體,健壯得像一片澎湃的海洋,能將她整個人隨意翻卷。然而他壓上來的瞬間卻又是羞澀的,動作生硬,沒有一處做到位。她直覺他碰過的女人太少,於是在不傷及他自尊的情況下,巧妙地為其調整方向。他是如此努力地摸索她慾望的源頭,卻總是偏離軌道,每一記喘息都宛若獸泣。她只得一手抱住他精緻的頭顱,一頭握住他的「刺刀」,抵進自己深處……

釋放的瞬間,喬蘇聽見貴生喉嚨里苦苦壓抑的嗚咽。

十天之後,到了還債的日子,貴生仍帶著喬蘇走進潘小月的房間。交上的錢只有一千,那是貴生的全部家當。

「喲!」潘小月還是慈眉善目地坐在桌前,只瞟了一眼鈔票,彷彿就嗅出它的內幕來了,「看來,你最近倒是攀上高枝兒了,只可惜數目有些不對。」

「哎呀!潘老闆您就多寬限幾日,容我把錢攢夠了。」喬蘇講話也有了些底氣。

潘小月突然挨近她,兩隻眼睛如刷子一般在喬蘇臉上掃蕩,遂笑道:「嘖嘖……眼含秋水,面帶桃花,可是遇上什麼好事啦?」

接著,她突然轉過頭來,對貴生冷冷道:「人沒看好,怕是心倒交出去了吧?早知你飢不擇食,那麼丑的娘們兒也要,還不如我帶你去逛風月樓,比睡這樣的貨色不知要好出多少來!」

貴生神色凝重,雙唇緊閉。

潘小月似乎也不計較,反而面色一緩,笑道:「貴生呀,饒是這麼著,還欠著兩千塊呢,你打算怎麼替她還呀?」

「不知道。」貴生直通通答道,「請您再寬限兩日。」

「嗯,看在你跟了我三年的份上,也別整得像我潘小月不通情理似的,可以再限你們一個月,不過規矩還是不能破的。」

潘小月這一「通融」,喬蘇便留下另一根拇指,和貴生雙雙走出去了,身無分文,只身邊那個人是最大的財產。不知為什麼,兩人竟也不曾慌亂,反而因能同甘共苦而倍感愉悅。

一個月,他們可以做很多事,除了逃亡。貴生講,只要在潘小月的監視之下,逃跑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便逃到車站,也會被捉回來,經受難以想像的酷刑。喬蘇是一萬分地信任這個男人,信任到可以拿任何謊言來搪塞他。但她終歸還是有些私心,因她那純正白皮膚的俄羅斯母親曾跟她講過:「女人最好還是依靠男人,把他們當成命里的拐杖使,才不會倒下。」

於是她什麼也不做,只等貴生想辦法。他四處借錢,卻因走不出幽冥街而未能如願。這期間,他們干過一些見不得人的營生,由喬蘇站在巷口處色誘路人,待對方上鉤之後,貴生再衝出來剝光其財物,揚長而去。如此幹了一些日子,到手的錢還不滿五百塊。某天貴生頭腦有些發熱,還去賭場試了一把手氣,於是這些「辛苦錢」便又都賠出去了。彷彿命中注定,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老天爺對待這兩個人,是既公平又不公平的。

在離還債日還差兩天的時候,喬蘇憂心忡忡地抱住貴生,兩隻殘手都在發抖。

「怎麼了?」貴生捧起她那張尖細古怪的面孔,它在他手裡像是隨時可以捏碎一般。

「我……我有了……而且,這兩個月,我都沒有……接過別的客。」

她的忐忑里蕩漾著些許純真,令他難以自拔。

「那不好么?我可以當爹了。」貴生笑得很凄楚。

她心裡卻在打鼓,兩個月沒有來紅確是真的,但那對她來講並非一定是懷孕的徵兆,更何況之前替她墮胎的郎中已警告過:「再來個幾次,恐怕今後就再不用來了。」但這個謊還是要說的,她得為自己的性命留個保障,儘管她也不曉得將來找不找得到親爹,能否幸福。而貴生這根「拐杖」,她無論如何都要用起來,用到斷裂為止。

還債日的前一晚,貴生燉了一鍋雞湯給她補身子,手上還剩最後的兩塊錢,亦交予她,臉上掛著淡笑,彷彿將幸福放在口中偷偷品嚼。她覺察出他要做的事,卻假裝不知道,不停講些下流的笑話,無論講得是否精彩,他都會把嘴咧得更開一些。

次日清晨,貴生不見了,桌子上放了一件簇新的狐皮大衣,拿柔白的棉紙包了,用細繩扎住,有滑溜溜的白長毛領與袖口,展開來能將她整個包起,送至雲端,房內瞬時有了獸皮的刺鼻香氣。

喬蘇一如往常,在巷口的包子鋪吃過早飯,便抬頭望住天空,腦中空白一片。並非是自然而然的空白,系她竭力將所有思緒都從腦子裡清空出去,做到完全不受困擾。到了晌午時分,餓意令胃酸不停湧上喉管,她自覺要被酸液灼傷,少不得掏錢再去買碗麵疙瘩,卻剛好麵攤老闆正在收拾東西。

「哎!生意不做啦?」她因煩躁而變得惡聲惡氣。

「你等晚上來吧。」老闆正將一鍋麵湯水拿木蓋蓋了,將火封進爐灶內關好。

「怎麼了?趕去投胎?」

「比投胎還急些。」老闆臉上有種殘忍的興奮,「賭坊又要做『人刺』了,大伙兒都去瞧了。」

她似被閃電擊中,兩隻眼睛裡擠滿了貴生的笑,唇形薄長漂亮。她隱約記得母親還講過:「薄唇的男人比較薄情。」

於是,她用最快的速度向西街頭狂奔,熙攘的人潮自動為她的瘋狂讓道。

「貴生!貴生!貴生哪!」

一路上,她驚覺那呼喊只在腦子裡出現過,嗓子眼卻發不出聲來。於是她只是幽冥街上一個下等娼妓,負債纍纍的賭棍,將自己的男人親手推上死路的毒婦!

背負著這樣的包袱,她跑至賭坊後方的石圈牆外,奮力撥開人群,亂髮蓋住她的雙眼,然而她不需要看清楚什麼,也不敢看清楚什麼,卻是沒頭沒臉地跪下,將一枚金鎖高高舉過頭頂,大聲吼道:「潘老闆!潘老闆!!!我是喬蘇!欠你錢的喬蘇!!我來還債了!來還債了!!你放過他吧!求求你放過他吧!」

回應她的不是潘小月,卻是周邊那些刺耳的噓聲。她只得抬眼,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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