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蝴蝶的逆位之戀 第一節

喬蘇渾身酸軟,卻還假裝自己生龍活虎,站在巷子一角。夾在指間的半根殘煙已被風吹滅了兩次,於是四處借火,甚至湊到時常搶她生意的蘇珊娜那裡去。在轉來轉去的當口,她又看到兩個新面孔,均是胸脯高聳的俄國女子,穿縫製粗糙的灰兔皮外套,裡頭只一件麻布裙子,從乳溝到脖子都裸在外頭,用斑駁的蜜粉蓋著,粗大細密的紅色毛孔被風刮到凸起。

從那邊過來的婊子越來越多了,生意不好做!

她默默嘆一口氣,把香煙含在嘴裡,向剛剛貼於牆根處做完今夜第一筆生意的蘇珊娜示意。對方因有了收入,心情極好,便掏出火柴劃燃,親自為她點上。暖融融的火光照出喬蘇油膩變形的五官,劣質煙絲把她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封閉在隆冬之外。她渾身發臭,一頭紅髮了無生氣,只隨便披在肩上,末梢還沾有昨天某個客人的體液。然而焦慮令她無暇顧及體面,尤其是紊亂的經期,讓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究竟是處於何種狀況。她已經付不起墮胎費了,再有便只得買葯,然而幽冥街上唯一的一家中藥輔因一年內吃死過三個同行,已不值得信任。想到這一層,喬蘇已是絕望透頂,因她已有一個半月不見紅,此後每過一日,內里的恐懼便又添一層。

黯然神傷時,巷口麵攤的燈火徑自隱了一下,喬蘇站著的地界陡然變暗。她驀地抬頭,卻見光是被一人影擋住,於是心底的憂鬱再度加重,然而她很快又高興起來,因走進巷子的是個男人。她生怕被蘇珊娜看見,便急忙上前來拉住對方的袖口,將他拖在原地不動,眯著眼媚聲媚氣道:「五十塊,不貴的。」

「你叫什麼?」

對方個子很高,身上套著一件與夜同色的駝毛大衣,散發新鮮的、有品質的氣息,壓在右眉上方的帽檐微卷,恰能漏一點亮進來,勾勒出他刀削斧鑿般明晰的面部。喬蘇看清楚以後,不免有些失落,且連帶著生出一些恐懼來,因這樣的男子斷不可能會缺少女人,饑渴到要來這裡尋歡。

「叫什麼不重要,既然是個俊哥兒,收四十好了。」她還是強笑,將他緊緊拉住。

他捏起她的下巴仔細窺視,如星的眼眸有銷魂蝕骨的蠱惑力,於是她又重燃希望之火,兀自抬起一條腿,拿膝蓋挑開男人的大衣門襟,迅速找到「根源」摩挲起來……

「多少錢也不重要,但我喜歡做的時候叫人家名字,顯得親。」他聲音啞啞的,像被刺破了洞的風箱,腔調有一點悲涼。

她模糊知道他在說謊,因她拿腿蹭住的胯下雖有一些反應,卻也是懶洋洋的,似在竭力壓抑,這是一個正常男子單純生理上的堅挺,但沒有擦出真正的慾望火花。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絕無可能透露自己的真名,只喃喃貼住他的耳根,道:「我叫蘇珊娜。」

話音剛落,他便抱住她,往更幽暗的巷尾潛行。她起初是欣喜,漸漸又覺得不堪重負,整個身子都被疾行中的客人拖拽住,中間有一縷頭髮勾到他的衣扣,痛得她尖叫起來,卻被他捂住了嘴,那陰綿且悲涼的聲音再度響起:「你是喬蘇吧?老闆要見你。」

不知為什麼,聽到「老闆要見你」五字,喬蘇竟鬆了一口氣,剛剛還感覺到在膀胱里愈積愈滿的尿意也隨之消失了。

要見喬蘇的老闆是潘小月。

兩個年齡、身份、穿著均天差地別的女人,碰面之後自然是一個尷尬一個得意。潘小月給喬蘇一張擺了天鵝絨墊子的矮椅坐,自己則站在乾淨透亮的穿衣鏡前,對身上那件綠色滾金線硬綢長袖旗袍照了又照,身條如此之瘦、之挺直,兩條腿甚至因過細而顯得有些毛骨悚然。喬蘇總是思忖這樣的身板兒若被男人騎著,會否隨時都有折斷的危險,續而又暗自嗟嘆,世上有些女子天生就不是用來服侍男人的,卻是讓男人都來服侍她。想到這一層,喬蘇總是對潘小月流露出無比的羨慕。

「喬蘇呀,生意可好?」潘小月聲音薄薄的,像凌遲某人之前一件件往外擺放的刑具。

「好什麼呀?好就來還債了!哪還能勞煩這樣俊俏的小哥跑這一趟?」她邊講邊瞟了站在後頭的男人一眼。他押著她直到賭坊內潘小月獨住的房間時,她才完全看清楚他的長相,還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貴生,系地道的中國男子,生著挺括柔軟的黃皮膚,嘴形是薄的,細的,板著面孔也會兩頭翹出微笑的。

貴生一動不動,凍僵了一般,又像在與誰賭氣,帽檐仍壓得極低,將脾氣都鎖在陰影下。

「三千塊呀,喬蘇。」潘小月終於裊裊婷婷地離開穿衣鏡,向她行來,「我在你那個時候,三千塊可是一個月便掙得回來的。」

「那是你皮肉硬,經得起操。」

話音未落,喬蘇已挨了一掌,是貴生打的。不曉得為什麼,她一點也沒有動氣,反而笑了,他用力太狠,口中湧起一股血腥味兒,想是側牙磕到了腮幫里側。

「原本只想找你聊聊天兒,說說笑話,這筆債拖到月底來也是可以的。既你這麼有底氣,不如再給你十天也罷,到時還不出來,生意也不用做了,賭坊外頭掛過的那些人便是榜樣。」潘小月即便惱了,也惱得有風度,只扎人七寸,不做多餘的動作。

喬蘇想的卻是先離開這個地方再說,無奈肩膀被貴生按著,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偏生她最近還痔瘡發作,坐著還不如站著,所以苦不堪言,又無法表露,只得笑眯眯道:「潘老闆說得是,我這十天之內必定還錢!那我……我現在就做生意去了……」

貴生亦不自覺鬆了手,喬蘇剛要站起,卻又被潘小月按住,道:「你做生意用的是底下那東西,其他地方想也是多餘的吧?還是給你長點記性的好,免得十天之後我又吃個空心湯糰。」

話畢,喬蘇還未反應過來,左手已被強行拉高,涼意自頭頂划過,手落下的辰光,原本生有大拇指的地方已經空了,只餘一塊石卵狀的血斑。她還未覺出痛來,貴生已麻利地為斷口搽上消毒藥水,此刻她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癱在地上號啕起來,痔瘡的折磨瞬間被更嚴重的磨難取代。

「十天後回來,要麼就交錢,要麼就交命。」潘小月揮了揮手,皺眉道,「我是最不喜聽見別人在跟前鬼哭狼嚎的,鬧心。這十天里,我自會派人關照於你,免得到時出岔子。」

潘小月派出的人,便是貴生。

喬蘇回到巷子里的辰光,滿心惱怒,卻未曾掉一顆淚。換了平素,她必是將可憐一裝到底,為博同情,在男人跟前梨花帶雨一番。可不曉得為什麼,她就是不願在那個切掉她手指的「仇人」跟前表露出軟弱的一面。事實上,喬蘇也明白,貴生不是她該恨的人,要恨也得恨潘小月,但她潛意識裡卻早已將他當成自己人,所以被他傷害之後,便視為背叛,有了這樣微妙荒唐的心思,怨氣也隨之加重。

貴生跟在後頭,一言不發,直到她走進巷底一間酸氣熏天、陰溝邊全是凍結的尿液與洗腳水的住所時,方才停住腳步。

「今晚老娘這個樣子,做不了生意的,你也不用看著了,要逃也不是這個時候,總得等傷好了以後再逃。」

說罷,她氣呼呼地踏進去,剛要關門,卻被他抓住門沿,兩人瞬間有了僵持。他一聲不響,自兜里拿出兩件東西,放進她那隻完好的手掌心裡,遂轉身離去。

她捏著那東西急急進屋,點燈看了,系金創葯與熊膽油,俱是拿米黃的陶瓷盒子裝了的。她一屁股坐在瀰漫臭味的屋子裡,痔瘡的痛楚竟也煙消雲散了,只斷指處一陣陣錐心。

逃,是必然的選擇。

喬蘇將兩隻瓷盒放進毛衣下擺,隨後掀起床上那條潮濕的被褥,露出底下冷硬的木板,她用力摳出其中一塊,掰下裡頭用絹帕包裹的一團東西,迅速塞進胸衣裡頭,且將能裹在身上的衣裳全部裹了,她曉得之後的路會很長,且冷。

出逃的辰光,已是凌晨,她聽見蘇珊娜的大腳踏著有氣無力的步子回家,精液令她疲倦。她將後窗打開,並未覺出環境有哪裡不一樣,屋內屋外一樣令人窒息,於是她深吸一口氣,爬上窗檯,往下跳時聽見「噝」的一記斷裂之音,她覺出是裙子被窗上的鐵鉤勾破了,風即刻灌進只穿一雙薄襪的兩腿間。她咬一咬牙,只得將一塊較厚的麻黃手織披肩系在腰間擋風,心裡不由得絕望起來:這樣行步便更吃力了!

逃出幽冥街,從地理角度來講並不難,喬蘇只需溜出巷子,自老張開設的中藥鋪後頭繞一下,便是另外一條街,再沿街走三五里便可出縣,屆時便要找地方挨到天光,再雇一個車夫將她送至車站,即能遠走高飛。事實上,她並不曉得該去哪裡,只從前聽一個客人講,有個地方叫廣州,四季如春,從不見下雪,那裡的女子皮膚均是被水霧潤著的,粉白嫩紅,美不勝收。她聽著聽著便信了。

出巷子很容易,她猜想那個貴生必定料不到自己身受重傷還能逃,此刻應該不知到哪裡找地方睡覺去了,於是這一興奮,步子也踏得更急了。剛走到中藥鋪前,便打了個踉蹌,跌倒在地,回頭看去,原來是一隻腳踩在了披肩上,便忙去拾那披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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