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制的幽冥賭坊 第六節

蔥油餅的香氣讓每個少年的嘴裡都積滿口水,被飢餓磨損掉意志的表情在夏冰看來有些可憐巴巴。信仰本該是賜予人尊嚴的,然而這裡的信徒為了口腹之快可以連性命都不要!夏冰有些難過,連忙將放餅的籃子高舉,叫道:「來,一人兩塊,不要多拿。」

「且慢!」杜春曉高聲大氣地阻止他,口吻頗為刁鑽,「這些東西也是咱們花錢買的,不是偷來搶來的,想吃可以,先得讓我拿這個算一卦。」

她舉起塔羅牌,夏冰手裡的籃子卻在慢慢往下沉,少年的眼神亦隨之絕望起來。

「誰先來?」杜春曉吐字一板一眼,絲毫沒有妥協的餘地。

來禮拜堂的照例只有九個人,若望沒有參與。當那九個少年並肩站在禮拜堂的佈道台前時,他們的教袍似在室內凝聚成一團烏雲。

安德肋猶猶豫豫地舉起手,其餘八個少年看著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鄙夷,他們甚至有些羨慕他的勇氣,於是不自覺地挪開幾步,好讓他上前領取食物。

「請洗牌。」杜春曉將牌遞到安德肋眼前,他接牌的十指每一根都在神經質地跳躍,然後胡亂地交疊了幾把,又還給她。

「要算什麼?」

「算……算我的罪能不能得到寬恕……」安德肋結結巴巴地講出一句來,杜春曉拿牌輕輕拍了他的頭頂,嗔道:「說得太假,再說!要算什麼?」

「算……算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句怒言像是直接從安德肋的喉嚨里衝出來的,並未經他的同意,所以剛說出口便拚命捂住嘴巴,也不敢看身後那八個人。

杜春曉大笑幾聲,迅速將牌擺上佈道台。

過去牌:逆位的戀人。

「父母早亡,天生命薄,才被丟在這樣的地方,怨就怨時運不濟吧。」

現狀牌:正位的愚者,正位的國王。

「安排你做現在這個活兒,可是難為你了。日日起得最早,花的力氣最大,吃的量卻是和別人一樣的,可把你當猴兒耍呢。尤其昨兒出的人命官司,可又是讓你頭一個受驚嚇,這許多的事,都還瞞著。」

未來牌:正位的星星。

「嘖嘖!」杜春曉一面搖頭,一面從籃里拿了兩個蔥油餅出來,拿油紙包了送到安德肋手裡,喃喃自語道,「將來走出這個地方並不是沒有可能,只要多長點腦子,看得長遠一些。」她實際上有些安慰安德肋的意思,因這幾個人里,他想法最單純,可能身家也最清白,於是不由得給出了一些鼓勵。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笨的孩子將來恐怕空長蠻力,難有出息,所以不如就待在這裡修心,保不齊是條明道。

只是今天要做的事情有些太急,便也懶得啰唆,便捏起嗓子又喚:「下一位?」

這些少年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但安德肋已大口吃起餅來,撕破的餅皮里流出酥油勾人的香氣,混有新鮮的蘿蔔絲味兒,令他們百爪撓心。

「下一位?」

還是沒有人動。

杜春曉也不著急,將手懶懶抬起,往人堆里一指,咧嘴道:「就是你吧,過來!」

被她指著的是雅格伯。

雅格伯剛剛還閉著眼,妄圖用黑暗抵擋食物的誘惑,然而直覺還是在的,即使看不見,也還是知道有人指著自己,於是彷彿認命一般艱難地往那籃蔥油餅的方向移動。事實上,杜春曉能看清他臉上每一條竊喜的紋路,有些人自以為聰明,卻忽略了對手的智慧,於是經常一敗塗地。

雅格伯洗了牌,平靜地畫了十字,說道:「我想算一算將來能不能重修一下這裡的圖書室。」

一個正當而虛偽的心愿。

杜春曉也不拆穿他,在佈道台上擺了陣。

過去牌:逆位的死神。

「這位小哥倒是可惜了,天資不差,可惜生下來就得了一場病,落下頑疾,險些沒了命,所幸當時有貴人相助,倒是起死回生了!」她看他腿腳至盆骨扭曲的形狀,便知是小兒麻痹的癥狀。

現狀牌:逆位的國王,正位的星星。

「小哥兒如今碰上的事兒,跟大家一樣,與死有關……」她沉吟片刻,突然將臉直逼到雅格伯眼前,問道,「人可是你殺的?」

這一句問得雅格伯往後退了好幾步,他面色發白,嘴上龜裂的唇皮擠成難看的造型:「我沒有!我沒殺人!不是我!不是……」

杜春曉也不搭理他的辯白,氣定神閑地翻起另一張牌,未來牌:正位的魔術師。

「很多事情總是變幻莫測,你未必殺了這個人,卻與他的死有極大的關聯。」她有些心軟,說話卻還是帶鋒芒的,「你比安德肋更早發現屍體吧?」

雅格伯垂下頭顱,一隻手緊緊握住根結粗大無序的木拐杖。

「不止你,還有祿茂、瑪竇,你們也比安德肋更早看到屍體,不,也許你們所有人都已經在我們之前知道西滿死了!」杜春曉乾脆將牌放下,徑直指向剛剛還縮在一起、如今卻漸漸互相疏離的教徒們,他們臉上的虔誠不見了,正互相用狐疑的目光審視彼此,試圖找出其中的叛徒。

「不用找了,這裡所有人都是叛徒,而且背叛的是你們自己,你們從宿舍走出來,直奔鐘樓的那一刻,就已經把秘密出賣了!」

杜春曉輕快跳起,屁股坐在佈道台上,說她是在破謎,不如說是享受,享受這些人的忐忑,聆聽他們原本自以為牢固的防線逐漸崩壞的聲音。

「昨兒安德肋大叫之後,我和夏冰、阿巴跑得最快,頭一個發現鐘樓上出了事,然後直奔樓上察探究竟。緊接著上來的是庄士頓神父,然後才是你們這些人,一個一個陸續出來。讓我感覺奇怪的就是你們的這位行動不便的『老大哥』,他只走在樓下,便嚇得小便失禁,半途折回。可是,我們昨晚試過了,走到那個位置,根本就看不見樓上垂吊的死人頭,怎麼就嚇成那樣了?莫非前一晚已見過西滿的屍體了,今早存心要演一場戲把自己脫離乾淨?無奈戲卻演過了。其他幾位也是,你們住在樓下,且是早就習慣了這個鐘點起床的,怎麼聽到尖叫後,走出來反而比我們還晚一些?而且個個神情緊張多過好奇,難不成心裡真的有鬼?剛剛我指雅格伯是兇手的時候,你們誰都沒有好奇上來問一聲『為什麼』,卻把頭埋得更低,像是知道他被冤枉了,又不好講出來。你們都怎麼了?西滿死的那一晚,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說出來的,便有餅吃,不肯講,我便去向庄士頓神父報告,讓他把你們餓上幾天幾夜,每人再加幾頓鞭子,看你們招不招!」

「想知道什麼?我來招。」

禮拜堂的門發出「呀呀」的響動,越開越大的縫隙里飄入濃郁的花蜜香氣,若望站在門口,粉紅色皮膚與銀髮在風裡飄揚,一雙淡若蘭花的雙眸凝結成冰。

若望進來的時候,少年們像是見到了救星,又驚懼又高興,安德肋將手裡咬掉半塊的蔥油餅偷偷藏進袖子里。他們自動站成兩排,讓若望與杜春曉面對面站著。他細長的身體在寒酸的棉袍下透出尖刀一般的銳氣,這是在庄士頓身上不曾見過的。若望像是瞬間長大,成了五十歲甚至更老的男子,閱盡滄桑,看透紅塵,然而沒有去點破它,斑白的嘴唇上反而塗了一層欣然接受的淺笑。

「如此說來,這位第一天就認我做娘的小哥兒,還知道不少事么?」杜春曉臉上笑得更開了,心裡卻在打鼓。因她早有些疑他,一個腦瓜子有些問題的孩子,居然沒有簡單的食慾,不是抵制力強,便是他不缺吃的。

「你剛剛講的,分明也有說不通的地方。」若望自安德肋身邊走過時,後者袖子里的餅掉到了腳邊,「既然你講這裡所有人都早曉得西滿死了,除了第一個早起來敲鐘的安德肋,就不興安德肋只是假裝次日清晨上來發現屍體,再表演驚恐尖叫嗎?」

「沒錯。」杜春曉神色也嚴肅起來,「所以你們在西滿死的那一晚幹了些什麼?」

「你呢?你在西滿死了之後的那一晚又幹了什麼?為什麼墓地被挖得亂七八糟?埋瑪弟亞的地方被徹底翻過,你們幾個人踏過的雪地里全是泥印子,這又是幹什麼?我剛剛已帶庄士頓神父去看過那裡了,西滿的屍體也在那兒找到了。莫不是你們殺了西滿之後進行分屍,把頭顱掛在鐘樓上嚇我們,然後又將屍體埋在墓地掩人耳目?」

若望反擊的時候,雪白色眉尖一跳一跳的,煞是動人。

「荒唐!我們為什麼要殺人?」夏冰到底忍不得,跳了出來。

「為什麼?算一卦不就知道了?」若望笑了,露出幾顆米黃色的牙。

他手中,有一副塔羅牌,鮮艷整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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