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制的幽冥賭坊 第五節

聖瑪麗教堂的夜晚要較白天更熱鬧一些,因白天外頭各色噪音蜂擁而入,教堂內死氣沉沉的動靜便在不知不覺中被淹沒了;反而夜裡,四下悄然,一些原本不會注意到的聲響便突顯了,譬如風刮過房頂的「沙沙」聲,垂掛過西滿人頭的銅鐘上綠銹剝落的聲音,還有庄士頓鞭撻猶達的聲音……

「為什麼當時不阻止西滿出門?」庄士頓手中的皮鞭很長,繞了兩圈才變成適宜在室內揮動的尺度,但抽一鞭等於抽兩三鞭,對受刑者來說是一場耐力的磨鍊。

「我……阻止了……他不聽……」猶達努力貼近房內的暖爐,只有庄士頓房間里的爐子才是熱的,且散發出木炭的香味,所以他們都很願意在神父那裡多待一會兒,借故去送一杯茶,或者借本書。

猶達直覺鞭子下力並不重,但他趴在書桌上的姿勢已經扭曲了,每挨一下,背部便不自覺地拱起,再重新挺直,胸腔發出風穿越山谷的迴音。

「為什麼當時不來向我報告?」庄士頓每講一句,鞭子的力道便稍稍重一些,反而不講話的時候下手比較輕。他看著猶達一片狼藉的肩背,那對似要破皮而出的蝴蝶骨紅彤彤的。

整整十鞭,庄士頓心裡數得很明白,抽完之後,他將鞭子丟到猶達腳下,那孩子迅速將它拾起。他不敢把衣服穿起來,因麻布料子與皮膚摩擦產生的後果不堪想像,只得裸著上身,恭敬地將鞭子擺到桌子上。

庄士頓用手輕輕按了一下鞭痕,猶達隨之抽搐,他眼中遂泛起痛楚的淚光,拿起洗漱台上的一瓶橄欖油,塗抹在猶達背部。猶達嘴裡發出的「滋」音很重,像是在吹一碗熱湯,事實上,庄士頓已經記不起孩子們上次喝到熱湯是什麼時候了,他們的胃裡如今裝下的只有粗麵糰和糙米。

「記住,假如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所有人都要受到嚴懲,聽明白了沒有?」

庄士頓轉身向暖爐的另一邊,九個少年擠作一團,垂著腦袋,頭髮幾乎快要碰到熏黑的洋錦皮管壁。

「聽明白了。」

他們齊聲允諾,心裡大抵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庄士頓能從他們迴避的眼神里看出背叛的端倪,卻懶得拆穿,他只想竭力維護外在的尊嚴。

阿巴似乎不喜歡扎肉,總是用藍眼珠子直勾勾盯著他,屬於警惕的監視,生怕他有一點點對自己救命恩人不利的舉動。杜春曉倒是對扎肉主動跑來教堂尋她未表現出驚訝,只檢查了他的傷口,叼在嘴邊的香煙幾次都險些燙到扎肉的肚皮。

「下手挺輕,沒想要你的命。」她雖對扎肉身上不下百條的傷疤心有餘悸,卻竭力沒有表現在臉上,只在心裡驚嘆,得吃多少的苦才會換來這一身「紀念」?尤其胸口那一處凸起的一片粉黃晶瑩的半透明疤痕,竟拼出一隻蝴蝶的形態,看仔細了,竟是特意用刀一片片將皮膚剮下來,待傷口癒合之後才有的。

杜春曉忍不住道:「虧你想得出來,人家是拿刺青掩痣掩胎記,你倒好,把皮肉當泥胎來雕,沒疼死么?」

「疼總比難看要好,實在是怕脫衣服嚇著人家,索性就想了這辦法。」

杜春曉聽了這話,心便一直往下沉,有些替扎肉難過,又不肯輕易表露,只默默清理了他腹部的血漬,方開口道:「今晚與我們一同去挖墳。」

扎肉點了點頭,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出發吧!」夏冰與阿巴不知從哪裡弄來兩把鐵鍬,噔噔噔跑進屋裡,既興奮又害怕。

四個人於是偷偷向墓地潛行,中間扎肉壓低嗓子求了杜春曉三五次:「姐姐,等火車一來你們就趕緊走吧,別在這兒惹事了。」然而杜春曉只是回頭瞪他一眼,沒有一點聽勸的意思。

反而夏冰從旁提點:「你怎麼越大越不知你姐姐的個性了?這邊出了兩樁血案,你又說賭坊委託她調查死人的事兒,她又怎麼可能在破案之前走得出這條街?所以索性豁出去,一查到底,還真相於大白,豈不快哉!」

扎肉一時語塞,倒是杜春曉笑起來:「未曾想你我相識多年,如今我才知道你也開竅了!」

三人相視片刻,突然都「哧哧」笑起來,唯獨阿巴一臉的莫名其妙。

墓地的地皮很硬,每一寸土壤都被寒霜封鎖住了,夏冰在幽暗中摸索墓碑上的刻字,他眼睛不太好,在煤油燈的微光照射下,他徹底成了「半瞎子」。所以還是杜春曉最先摸到刻有「瑪弟亞」英文字母的十字架,緊接著便是扎肉掘了第一塊土。阿巴不知為什麼,突然站在一邊不動了,只怔怔地看著他們挖墓。

杜春曉皺眉站在一邊,這樣的場合她更喜歡旁觀,彷彿一參與,某種規則便被破壞了。挖了不到三十分鐘,扎肉直覺鏟到一個軟中帶硬的東西,忙將燈靠近去看,卻是一隻被他不小心切掉一半的手,於是顫聲道:「怎麼不告訴我這裡的死人都是裸葬的,也沒個棺材裝?!」遂與夏冰二人赤手將土撥開,方才露出完整的屍身。

「瑪弟亞幾歲?」杜春曉突然啞著嗓子發問。

「聽那幾個孩子說,大抵有十二三歲了。」夏冰答道。

她圍繞屍首轉了兩圈,煤油燈的昏光將其面容照得魑魅魍魎,半晌她方道:「西滿的身子總算是找到了呀……」

掘出的死屍果然是沒了腦袋的,胸口掛著十字架。

「跟我來。」杜春曉似是想到了什麼,猛地拎起燈,疾步走出墓地,夏冰與扎肉只得緊跟著,阿巴也忙不迭地跑在後頭。

走到鐘樓處,杜春曉突然轉頭對阿巴指指上頭,將煤油燈遞給她,又揮了兩下手,阿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提了燈以小跑的姿態往鐘樓上去了。他們三人便站在鐘樓與宿舍樓之間的小徑上,抬頭望著那隻被夜幕遮蓋得只露出一個糊塗形狀的大鐘。阿巴手中的燈火隨著她的跑動在每一層的窗口忽隱忽現,直至那一團黃光出現在大鐘旁。

「這……這是要幹什麼?」夏冰心裡突然有些惶惶的,因想到上頭吊過一顆人頭,相形之下阿巴的膽子倒是異常之大。

「虧你還做過警察,居然還看不出來!」杜春曉看著那被鐘樓上的紅磚扶欄擋住大半個身子的阿巴,笑道,「明日我們去買些蔥油餅來,趁庄士頓午休的時候用吃的把那些孩子引到禮拜堂來,讓我顯顯這牌的神通!」

「這麼快就破案了?」夏冰模糊記起,唯有即將揭曉謎底之前,她才會用這般的語氣同他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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