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制的幽冥賭坊 第四節

「趁早說了,還有活路,這點錢我也不見得放在眼裡,只遠遠抵不過心裡那一口氣。」

潘小月又往扎肉的肚皮上划了一道小口子,他已累得叫喚不動了,隻眼睜睜看著腹部的血洞越開越大,足夠鑽得進兩三隻老鼠!

「姐姐呀……哦不,奶奶呀!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啊啊……這不昨兒在您地盤上多有不敬,今兒正想著怎麼補償呢,總不該這筆錢都讓我老鄉去還,對不對?咱好歹也是男人!可……您現在這麼干,可就讓我摸不著頭腦了,這是?」

扎肉雖感劇痛,思路還是清楚的,何況他確實不曉得為何被潘小月折磨到這般田地。

「既然小哥如此講義氣,那便義氣到底,告訴我五爺怎麼得罪你了,要這樣的死法?」潘小月臉上的脂粉被因興奮而泛起的油光剝落了大半,露出灰黃的鼻翼和下巴。雖穿著駝毛大衣內配對襟蜻蜓扣收腰棉襖,卻反而將纖薄的身板填出了肉,曲線顯得妖嬈起來。離她數尺遠的一張方桌上擺著一隻兩頭掏空的圓木桶,並一隻捕鼠的鐵籠,籠子里放著五隻黑油油的耗子,那都是為扎肉準備的。

「五爺是誰?」扎肉剛問出口,腹部又是一陣灼熱,痛得他險些背過氣兒去。但他心裡明白,好戲還沒開場,待那一籠老鼠爬過木桶鑽進他傷口裡去咬爛腸子,才是地獄。

「少來這套,說。」

那日釘過他手掌的兩個小廝,一個已拿起木桶,另一個拎了鼠籠,正往扎肉這裡走,嚇得他冷汗直冒。

「奶奶,那你告訴我五爺是誰,我再想想知道些什麼,成不成?」

討價還價也是騙子的長處之一。

「你們坐過一張桌子,怎麼還想裝糊塗?那你先講講,那替你扛債的女人是誰?」

潘小月醍醐灌頂,扎肉瞬息憶起當日和他們同桌玩二十一點的那個不起眼的半老頭子,原來他是五爺!於是忙道:「那女人叫杜春曉,是我一個同鄉,腦子極聰明,也留過洋,不知為什麼後來又回到鎮上開了箇舊書鋪。後來去了上海,得罪了大人物,只好一路逃到了這裡,想是要越過邊界去英倫。」

「她身邊還有一男一女,又是誰?」

「那長得挺母的男人叫夏冰,系她的未婚夫。還有一個女人我也不認得,據說是路上撿來的,想是逃難到這裡的俄國女人,還是個啞巴。」扎肉越說越放鬆,只求這時候能天降神兵,救他於水火。

「你還沒講到五爺呢。」

見騙子如此「老實」,潘小月神色也緩和了不少。

「哦!對對對對對!五爺……那個五爺……」扎肉腦筋轉得飛快,卻怎麼也掰不出「五爺」的來歷,只得帶著哭腔求道,「奶奶,求您了!您就提點提點我,讓我知道怎麼得罪五爺了成不?」

「還裝呀?」潘小月因心裡有些喜歡這小騙子,眼角的皺紋已皺到出水,「把他放下來。」

話畢,兩個小廝動作利索地給扎肉鬆了綁,用浸過金創葯的紗布迅速裹住他流血的肚子,遂將他反剪了手押到賭坊後邊。

那塗了泥牆的磚房後頭也是潘小月的地盤,雖是矮矮打了一圈石圍,抬腿便能越過,卻無人敢往裡跨過半步。因石圈內豎著幾根十多米高的尖木樁子,系專為出千者、欠賭債不還者準備的。早些年的時候那裡隔三岔五會掛出些賭客來,均是自肛門直插入心肺的,在上頭殘喘到油盡燈枯為止。古代那玩意兒叫「人刺」,而越是古老,刑罰便越是複雜殘忍,所以賭坊用它來警告那些想耍花腔的賭徒。不過近年來,聽聞潘小月已對欠錢不還的賭徒施了另一種刑罰,「人刺」基本上不用了,但那些樁子還是觸目驚心地杵在那裡,上頭沾滿了風乾的褐色血跡。

蹊蹺的是,扎肉看到的樁子上居然有了新的「人刺」,渾身赤裸,稀薄的灰白頭髮被風撥成亂雞窩,松垮垮的皮肉像渾身插滿了旗幟,不停地抖動,肚臍下方的陰莖被毛髮掩蓋了大半,死沉沉地掛在腿間。由於木樁太高,扎肉看不清上頭那死人的表情,他也不想看清楚,於是別過頭去,對潘小月擠出一個狼狽的笑:「死得夠慘的啊!」

雖腹傷難忍,卻阻止不住紮肉對潘小月的眉來眼去,有些事情不用講穿,各自心裡都懂,想到同一處了,也便有了某種默契。然而扎肉想到的那一層遠比情慾要冷酷得多,潘小月想到的那一層,也比情慾要複雜得多。兩人只在某一個點上有契合,其餘都是南轅北轍,然而男歡女愛上,只那一個點搭上,便也夠了。

「不曉得如何能死成這樣。」潘小月語氣里有驚訝,甚至惶恐。

「你把人放下來瞧瞧不就清楚了?」扎肉硬著頭皮提了這個建議。

五爺被放下之後,才看到他脖子上那一圈致命的勒痕,舌頭略略探出唇間一角,有些扮鬼臉的意思。杆子上只流下很少的血,多半都被低氣溫凝固在體內了。扎肉恍悟,緣何潘小月要打聽關於杜春曉他們三人的事,因把一個死人做成「人刺」示眾,絕對不是一個人就能幹得了的。從把屍體插上杆子,到將杆子豎起固定在石基上,起碼也得兩到三個人才可成事,還得神不知鬼不覺,怎麼可能?賭坊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刑罰,就是因為把人戳穿時的慘烈境況足以叫旁觀者終生難忘,越是這樣招搖地殺人,便越是有效。

「要辦成這件事,得有兩三個人手,還得不讓你們發現,我扎肉哪裡有這本事?」扎肉知道暫時不會吃到喂老鼠的苦頭,人也放鬆了不少。

潘小月卻還是背部緊繃的,語氣沉重道:「可是,死在我的地盤上,來來往往的人又那麼多,許多客人都是賭通宵的,如何能把人就這樣掛在上頭而不驚動我們?」

扎肉也苦笑道:「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但我拿人頭擔保,這件事絕對與我和我的兩個老鄉無關。我們昨晚要真愁什麼事兒,那也是還債的事兒,何必要去找一個陌生人的麻煩?即便因要謀他的錢財去找了,也不見得非得將他掛在這兒惹奶奶您生氣呀。可是這個道理?」

「那你說,會是誰幹的?」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奶奶您這樣的能人,相信不出三日,必能找出真兇!這樣吧,三日之後,我拿著錢過來見您,奶奶您多保重!告辭了!」

話未講完,扎肉已被巴巴兒摁住頭跪倒,額頭按在潘小月的鞋背上。

「扎肉,你也忒小看我了,這樣就想走?這事兒既然我都讓你見識了,自然就是與你脫不了干係了,你一要還債,二還得給我把那殺人犯找出來。要不然,這輩子你都甭想踏出幽冥街。」潘小月身上的一股蜜香幽幽鑽入扎肉的兩個鼻孔,他瞬間意亂情迷起來。

「成!」他奮力從鞋面上抬起腦袋,直勾勾盯著她。他深信自己的眼神有某種神奇的殺傷力,當年青雲鎮上開胭脂鋪的寡婦,上海灘煙草大王的六姨太,都被他施過同樣的咒,他才能成為她們床上的心肝寶貝。

「不過,我再向您推薦一個人,一定要她來協助我,才能把事兒辦成!」

潘小月笑了:「說的可是杜春曉?嗯,我看那姑娘像是有兩把刷子的主兒,把她找來。」

沒錯,扎肉拖人下水的本領也是一流的,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對待恩人實在過意不去,便忙不迭補充道:「不過我們事先得說好了,最後結果甭管能否讓奶奶您如意,都與杜春曉無關,到了時候,她還是走她的,我也隨您處置。如何?」

這一句,將潘小月臉上的笑意徹底抹去了。她彎下腰,掰起扎肉的下巴,眼睛裡不再艷光流轉,已倒去淫意,注了兩面冰湖,陰暗、鬼魅、蒼涼。

「聽好了,幽冥街是我潘小月的地盤,很多人能不能活,得看我的意思,能不能死,還得看我的意思。所以,你和那個杜春曉,能不能走出這條街,要看我高興,能不能待在這條街,也要憑我的高興。沒有人可以跟我講條件。明白了?」

「明……明白了。」扎肉緊張得渾身刺痛,直覺眼前的女人是被殺氣堆積出一個婦人的形狀,隨時都有幻化成刃的可能。

「明白了,就重複一遍我聽聽。」

「幽冥街是你潘奶奶的,能不能活,能不能死,都得看您的意思。我和杜春曉能不能留在這兒,能不能離開,也得看您高不高興。沒有人可以跟您談條件。」扎肉艱難地吐出那幾句話來。

潘小月方才收了先前的陰森,換了一張祥和的面孔,點頭道:「雖重複得不算圓滿,大概意思也差不多。得,放過你吧,趕緊去把那姓杜的姑娘叫來。」

扎肉奔向聖瑪麗教堂的路上,頭皮都像要炸開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