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制的幽冥賭坊 第三節

西滿餓得已近崩潰,直覺胃部在不停燃燒,抽取手足的養分,所以十指與大腿都開始麻木,身上每個細胞都張開血盆大口,無望地吞咽著空氣。他只好爬起身,推推對床睡著的猶達,想問他要兩塊冰糖解饞,對方卻無力地搖搖頭。西滿負氣地坐回床上,恨不能把被子里的棉花胎挖出來吃掉。事實上,他一直知道冰糖的去向,如果不在猶達那裡,就一定在那個地方,所以他決定去那兒找一些來。

穿上鞋,走出房門的時候,西滿心裡只有對食物的渴望,所以他被風颳得通紅的臉孔上,除了乾結的鼻涕渣,就只有一對宛若餓狼發出綠光的眼睛。因怕庄士頓神父察覺,他沒有點蠟燭,仗著自己在教堂十年的光陰,以為對一切都熟悉,所以靠的是直覺與摸索來認路。深夜的小徑每踏一步,乾結的雪子就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足音。雖然沒有下雪,風卻大得恐怖,儘管他用長袍上的連帽緊緊包住面頰,可還是被風颳得睜不開眼睛。

「冰糖,馬上就能吃到冰糖了!只要走到那個地方,冰糖……」

他喃喃自語,用這個鼓勵自己前進。但是,很快他便雙腳懸空,彷彿踏風而行,身體離地的瞬間,他的心臟猛地縮緊,想起出門前猶達支起虛弱的上身勸他:「別去,再熬三個小時天就亮了。」

可是他等不及,相比早餐桌上幾年如一日的那塊咬起來頗為費牙的粗窩頭,他更嚮往入喉的是甜東西!這執念直到死神的鐮刀在頭頂划過一道電光時,他才徹底打消!瀕死之際,西滿希望能看到他生前最畏懼的渡鴉睜著一雙深淵般的渾圓黑眸,抓起他的靈魂撕碎,這樣他就不會再餓了,永遠不會了……

這一天清晨對負責敲鐘的安德肋來講就是噩夢。他打著哈欠登上鐘樓,手一拉鍾繩便覺得分量不對,這才睜開惺忪的眼睛看銅鐘底下那一攤深色液體,鍾繩拉了好多下,響聲都悶悶的,往裡探去,竟掛著一顆人頭。

西滿的臉看起來從未如此空洞過,他沒有軀幹和眼球,嘴巴擴成正方,兩根草繩自唇邊勒起,穿過兩個鼻腔,繞進眼眶打了一個結,於是面孔如紮起的一個木偶,陰森、僵硬、端正。

安德肋只得用驚叫代替鐘鳴,聖瑪麗教堂的晨幕便在這樣血淋淋的恐慌中拉開。少年們陸陸續續跑出來,猶達面朝鐘樓,跪倒在雪地里,面孔呈豬肝色。若望晶瑩的頭顱幾乎要與雪地融為一色,嘴裡還在不停念叨:「我是天寶啊,是你的親生兒子,我是天寶啊,天寶……」

與安德肋同為十三歲的阿耳斐把拳頭狠狠摁進自己的嘴裡,據說他是唯一一位被親生母親抱進教堂的孩子,所以教名之外還有喚作田玉生的本名,以及明確的生辰八字。其他的孩子系庄士頓按在弔橋中央撿到的那一天算作其生辰,年紀也是從那個時候算起的。很多人認為阿耳斐是那個俄國妓女喬蘇的私生兒,因為她每次來做禮拜都會摸一摸阿耳斐的頭頂,塞給他一塊芝麻糖或半條嚼過的巧克力,這引發其他孩子強烈的嫉妒。他們絲毫沒有考慮到阿耳斐是他們中間最漂亮的孩子,明眸皓齒,氣質乖巧,有與生俱來的楚楚可憐相,所以庄士頓也小心翼翼地與之保持距離,生怕會引發一些不必要的傳聞。但每每有貴婦來做禮拜,或施洗、葬禮,他都安排阿耳斐走在第一個,他就是有這種魔力,能讓所有人深深著迷。杜春曉頭一次看到阿耳斐時,便悄悄與夏冰戲言:「這孩子若生在青雲鎮,多半大了會桃花纏身,因受女人恩寵,將他寵笨了,老來必定凄涼;若是生在大上海或京城,多半打小便要吃苦,因受的是男人的寵,將他寵精了,老來倒未必享不到福。事情怪便怪在,他居然活在這樣的地方,人生要少許多的樂趣呀!」

自然的,她當時又推說那是塔羅牌解出來的。

顫巍巍走在阿耳斐後頭的是十三歲的祿茂與十四歲的瑪竇,他們是兄弟,丟在聖瑪麗教堂門口時,一個還在襁褓中,另一個已經會爬了,所以哥哥當時險些從弔橋上落下。兩個人都生了一張秀氣而平庸的臉,舉手投足都透露出因貧困練就的小家子氣。由於缺少疼愛,導致他們生性懦弱,卻又殘忍,私底下都以欺負阿耳斐為樂,搶走他的生日加餐,或者把他摁在廁所的坑位上,好像糞便能把對方的容貌變醜似的。多默與瑪弟亞曾經挺身而出,保護過阿耳斐,但情況並未得到改善,久而久之,他們意識到人必須自保,旁人無法從本質上改變誰的命運,於是便放棄了,由善意轉化為冷漠。出於種種原因,多默甚至後來還有些怨恨阿耳斐的軟弱,覺得他妄圖憑一張俏臉處處吃香有些過分,於是反而和那兩兄弟走得更近一些。今天祿茂和瑪竇之所以要走在阿耳斐後邊,是因為他們想出來看動靜的時候順便在他脖子里塞一把雪,可從鍾內掉出的頭顱徹底把他們嚇傻,導致阿耳斐逃過一劫。

最後出現的是盆骨變形的雅格伯,十五歲,左腿折成往外側去的一個斜鉤,細如蘆棒,相形之下,穿著厚棉靴的右腿顯得粗壯有力,因拄著的拐杖不如真實的肢體那般牢靠,所以整個身子都嚴重右傾,使他看起來像一棵長歪的樹。雅格伯則是唯一一位手中抱著《聖經》出現的門徒,他額頭與下巴俱是尖窄的,眼睛卻充滿慈悲,似是裝了許多的知識在裡頭,像是這裡最有發言權的孩子。杜春曉卻在背地裡這樣跟夏冰討論雅格伯:「這孩子乍一看倒像是懂事的,只可惜你瞧他啃饅頭的樣子,也沒什麼體面,所以骨子裡就是個俗貨。有些人,讀一世的書,也還是下等人的命,氣韻與風度都不夠。」

誠如杜春曉所講,雅格伯確實不夠大氣,缺少一點點靈秀,這是讀再多的書、演再多從容的戲都補不起來的東西。如今他正一臉驚慌地自頭頂到胸口畫了好幾個十字,口中念念有詞,眼睛雖閉上了,但西滿斷頭的慘相估計已烙在他腦子裡了,所以念了一會兒,竟慌慌忙忙轉身往屋裡去了,沿路滴下一串冒煙的黃水。杜春曉、夏冰與阿巴站在鐘樓上往下看,知他已經失禁,所幸場面已夠血腥,三人當下都笑不出來。

「這孩子被毀得面目全非,把頭捆得像只粽子一樣。前一位據說也是這麼死的?」杜春曉回頭問庄士頓,孰料發現他臉色像是被寒冰凍住了,肌肉紋絲不動,隻眼圈有些紅紅的。

「而且……他……他是最小的孩子……」庄士頓答非所問,可見已被悲傷澆滅了理性。

「我們來打擾的那天,你們在為另一個叫瑪弟亞的孩子舉辦葬禮,他也是這樣死的。如此嚴重的案子,你為什麼不報警?」

此時幾個門徒已紛紛走上鐘樓,圍在庄士頓身邊,庄士頓身材非常高挑,在那些營養不良的孩子的襯托下顯得很偉岸。

「這裡求警察辦事需要花錢,我們沒有,而且交了也未必能破案。」神父終於調整思路,解答疑惑。

夏冰下意識地靠近擺在地上一條毯子上的頭顱,皺眉道:「奇怪了,聽你的門徒講過,瑪弟亞雖然臉上也被捆成這個模樣,屍體卻是被綁在禮拜堂的十字架上。為什麼這孩子卻是被斬頭呢?」

「在耶穌十二宗徒的故事裡,西滿是殉道者之一,他在耶路撒冷殉道時,被人用石頭砸倒在地,然後承受斬首之刑。」杜春曉講這話的時候,眼睛牢牢盯住庄士頓,因知道他也會有同一方向的聯想。

「那……瑪弟亞呢?」

「傳說中的瑪弟亞,是眾門徒選出來取代叛徒猶達的位子的,晚年在羅馬宣播福音,受到當時的暴君尼羅的迫害,最後被倒釘在十字架上流血致死。」

庄士頓艱難地開了口。

「如此說來,兇手完全是根據教義中的故事在殺人?」夏冰不由聯想到其他幾位教徒的名字,他們在《聖經》里又是什麼樣的身份?會迎來怎樣的死亡?!

「也可能是巧合,不過……咱們先找到西滿的屍身再說。」

杜春曉一語驚醒夢中人,於是將頭顱安置好之後,大家開始分頭尋找屍身。因為清早受了這樣的刺激,所以每個孩子都忘記了空腹的折磨,沒有人想到要去煮燕麥粥,都兩人結成一組四處行動,唯獨腿腳不便的雅格伯與身體欠佳的猶達待在屋裡。

杜春曉與夏冰穿過住所,看到那片橫七豎八的雜亂墓地,不由感慨,這裡埋下的多半都是幼小冤魂,不知為何出生,更不知為何死去。

「咱們晚上再來這裡一趟。」她指著瑪弟亞那塊嶄新的十字碑道,「把瑪弟亞的屍體挖出來瞧瞧。」

「啊?」夏冰心裡一陣打鼓,然而還是沒有反對,只說,「那還賭債的事情怎麼辦?那騙子沒準已經逃出遜克縣了。」

「不會。」

杜春曉抽出一張牌,正色道:「牌告訴我,幽冥街近期要出一件大事,咱倆和扎肉都逃不過的大事兒,所以你且安下心來,暫且無性命之憂,雖然也出不去這條街。」

此牌系那張信心滿滿、烈焰怒焚的戰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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