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聖瑪麗的太陽 第四節

十三歲的費理伯時常沉浸在幻想里,在聖瑪麗教堂長大的孩子倘若不懂動腦筋自找樂趣,便很難生存。所以每個周末是他收集意淫資料的關鍵日子。他會一臉莊嚴地站在懺悔室外,手捧聖杯,偷聽木頭箱子里斷斷續續傳出的秘密。姓宋的油坊老闆娘把逃難來的蘇聯少女收為僕人,某天她卻不慎跌落油缸淹死了;精通打獵的俄國莽漢安洛夫一夜之間輸掉了賣熊皮的三百塊錢,換來妻子一通臭罵;做皮肉生意的混血女人喬蘇年過三十額上便有了皺紋,於是反覆詢問耶穌是否對她動了怒……庄士頓將他們的秘密與恐懼一一收羅進耳孔,這兩隻裝滿口水的耳朵在烈陽下能看見細密的絨毛。費理伯懷疑它們像懺悔一樣種遍他的全身,因此每晚神父都要用鞭子將它們抽落。不曉得為什麼,他每每看到喬蘇肥大的屁股,左右手各缺一根拇指的褐色缺口,以及她曾經傾國傾城的面孔逐漸收縮變形,心便不由自主地痛。她宛若一隻愈捏愈扁的煙紙,曾經的花紅柳綠還看得出來。那件彷彿盤古開天以來便穿到煙街柳巷闖蕩的狐皮襖散發出淡淡的腐臭;曾經雪白的圍領上沾了諸多蹊蹺的污斑,將原本鬆軟的毛髮結成尖銳的痂,好像費理伯上個月在床單上灑下的體液被體溫烘乾後留下的痕迹,像一個羞愧而興奮的結悄悄打在他的心田上。

醞釀到這一層,他便將手攏進棉袍上兩隻偌大的口袋裡,手能秘密而自由地遊走在小腹下方,剛剛觸及那一點,腦海里全是喬蘇脫掉狐皮後的樣子,乳房大得驚人,豬腰一般的形狀,古怪但很好看,垂至微凸帶桔紋的肚皮……

「小哥兒,你昨天對我笑了!」

杜春曉自後頭拍了一下費理伯的肩,狐皮上的腐臭瞬間被那女人嘴裡冷卻了的煙味取代。他條件反射一般的痙攣之後,只得訕笑回身,對住她薑黃的面孔畫了一個十字。

「你倒是說說,昨兒有什麼高興的事兒,非得沖人家笑啊?神父可知道?知道了又是一頓打吧!」

「沒……沒有高興的事……願主讓一切靈魂都歸於寧靜。」

費理伯有些動氣,於是努力用抹布擦拭懺悔室上的網眼窗格,似要將它們抹到斷裂。

「如此說來,有不平靜的靈魂在這裡遊盪吧?」杜春曉眯了一下眼睛,把塔羅牌中的「戀人」貼到那面紅耳赤的少年額頭上,「其實你不講,我也能算出來。」

她說完,遂將戀人牌放回一疊塔羅牌中,交於費理伯,示意他洗牌。費理伯一臉驚恐地搖搖頭,將牌撒了一地,回身欲逃,卻被杜春曉一把拉住,道:「你跑什麼?躲我?」

「我躲……躲魔鬼!」費理伯滿頭是汗,呼出的白霧越團越大。

杜春曉聽了反而大笑起來:「未曾想你這孩子年紀不大,倒也見過些世面。是在哪裡玩過這東西,還是看人家玩過?」

費理伯用誇張的吞咽來平撫心神,隨後哭喪著臉道:「我看見瑪弟亞玩過。」

「瑪弟亞是誰?」

「死了,昨……昨天下葬了。」費理伯垂下頭,忽見那惡魔牌不偏不倚恰蓋在他鞋面子上,於是觸電般跳起來,嘴裡「天主」叫個不停。

「也是你的兄弟?」

「是。」

「怎麼死的?」

「不知道……」費理伯眼神變得很奇特,彷彿無法確定瑪弟亞最後的歸宿,「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被綁在禮拜堂的十字架上,兩隻眼睛被挖走了,還綁了枯藤蔓,從嘴裡穿過去的,我們……」

話未講完,他已「哇」地吐了,所幸胃裡沒有食物,只在杜春曉視若性命的塔羅牌上灑了酸水。她心疼得不得了,只得拚命抑住要掌摑費理伯的念頭,用帕子裹了右手,蹲下將牌一一拾起,擦乾。無奈其中一兩張塔羅牌的邊角因泡在溫液里而稀軟脹形,那難聞的氣味一時之間亦消除不掉。

「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昨天為了哀悼,神父大人沒有開晚飯,所以我們都在等早餐。」費理伯的十根手指都被凍成了滿布凍瘡的胡蘿蔔。

杜春曉方想起昨晚他們吃乾糧的時候,幾個孩子都兩眼充血地站在門口不肯離開,隨即有些心軟,便命夏冰去街市買了三十個菜包子回來,除若望之外,其餘十人都趁十二點之後庄士頓午睡的間隙到他們房內填肚子。他們這才曉得,這些正值成長期的門徒們午飯只有一個暗黃的玉米窩頭和一小碗三勺便能挖空的雜菜粥。

其中包子吃得最猛的有兩個人——安德肋與阿巴。兩人雖性別不同年紀亦有差距,卻是一樣人高馬大,包子一口一個吞得異常輕鬆,亦看得人食慾大增。那個不會講話的阿巴如今也不再視杜春曉與夏冰為敵,怕生的毛病沒有了,暴力也便收起來了。她生了俄國人典型的紅皮膚與大毛孔,五官倒也端正,灰藍色的眼眸與高聳如山的胸脯透露了她正值妙齡的秘密。

理所當然的,關於瑪弟亞的死亡,杜春曉也用包子賄賂出了許多的小道消息來。譬如粗壯有力的安德肋說瑪弟亞應該是半夜死的,因為他負責每天清晨五點起床敲鐘,那時已發現屍首掛在上頭;最小的門徒西滿奶聲奶氣地訴說瑪弟亞死前那一晚在房內發出的嗚咽,他當時誤以為是傳達撒旦詛咒的渡鴉來襲,嚇得險些尿褲子;猶達的傾訴伴以胸口的「呼嚕」聲,他說瑪弟亞私下玩弄邪惡的塔羅牌,必要遭到嚴懲,所以得到這樣的下場並不奇怪;悶悶不響的是多默,他吃包子的動靜很輕,吃得也慢,是幾個人裡頭唯一在嘗味道的。

在七嘴八舌的討好聲里,杜春曉只插過一句嘴:「若望為什麼不來吃包子?」

這一句卻把所有人都問啞了,倒是阿巴心滿意足地抬起頭,咕噥了一聲「阿巴」。那些用食物溫暖了身心的教徒們沉默如石,空氣里只留下沉悶的咀嚼聲。

「若望人呢?叫他來吃包子呀。」

「他不會來的。」安德肋的聲音在發抖。

傍晚時分,夏冰突然有些煩躁,將眼鏡放在毛衣下擺上反覆摩擦。屋外只有腳印凌亂的石板小徑,安德肋每隔六個小時便去敲一下鍾,鐘聲在灰濛濛的天際變得模糊。阿巴除了不會說話之外,一切都好,她很能幹,會和夏冰一道去幽冥街購物,她能識別哪些是好炭,看到奸商便拚命將他拖離對方的視線。然而夏冰還是愁容滿面,他的焦慮也永遠和錢有關。

杜春曉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拆穿,只說夜裡要出去轉兩圈,夏冰勸她道:「夜裡千萬不要出去,外頭亂得很。」

「怎麼個亂法?」

「整個縣城都是魚龍混雜,有中國人和俄國人。那些俄國人多半是從自己國家逃過來的,窮酸不說,還尤其兇狠。聽說咱們住的街是最亂的,每天都會死幾個人,所以喚作『幽冥街』。」他講這話時表情嚴肅得讓她想笑。

「我跟你想的倒不大一樣,你都放心把阿巴帶出去玩兒,卻非要讓我這健全人留在這兒受悶,想是這幽冥街上死的人多,倚牆賣笑的更多,可是怕我誤你好事?」她邊講邊在鋪上擺出大阿爾克那陣形。

過去牌:正位的皇后。

現狀牌:逆位的倒吊男,逆位的高塔。

未來牌:正位的女祭司。

夏冰被她說得急了,大聲回道:「你好心當成驢肝肺,人家是為你安全著想,你反倒污衊我!」

「你真當我在這裡就安全了?別忘了有人可是死在這裡,被挖了眼珠子綁在架子上,也莫怪我疑你別有用心。」她笑吟吟拿起女祭司牌道,「你瞧,這牌都講了,我得會會各路神靈,莫在一個鬼身上弔死。」

夏冰看了一眼倒吊男牌,沒再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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