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聖瑪麗的太陽 第三節

杜春曉與夏冰入住的是鐘樓後邊一間紅磚砌造的希臘十字平頂式兩層樓,每層六個房間,一樓每間住兩個少年,因瑪弟亞去世,房內如今只留若望一人。二樓是圖書室與庄士頓的卧房,剩下四個房間,已撥出最西邊的一間給杜春曉與夏冰來住。天寒地凍,每個房間里都有一個小爐子以供烘烤衣裳和取暖。只可恨炭價太貴,教堂捨不得這筆花銷,所以除了體弱多病的多默睡覺的時候還用炭火取暖,其餘的人一律每日都要想方設法扛過漫漫冬夜。

若望那句「是你的親生兒子」已將杜春曉轟得七葷八素,所以那一夜她腳踏湯婆子,爐子里點上枯柴生火也不頂用。夏冰更是咬牙切齒,將一雙冰硬的腳緊緊纏在杜春曉的大腿里側,他們便是如此互相折磨,互相取暖。

「你說,那孩子怎麼就說得那麼肯定,講你是他的母親?天寶,親兒,這些可不是一般人能順口編出來的!」他話雖問得急切,腿卻絲毫沒有離開她的跡象,仍是樹藤交纏,密不可分。

她也知道他冷,又想聽一個舒服的解釋,也只得笑道:「按理講,我要生出這般大的娃娃來,亦不是不可能。只是怎麼偏生了丟在這裡?」

夏冰被她這一撩撥,反而激起了怒氣,索性掙開雙腿,折轉身坐起來,壓低聲音道:「我看你對這一帶熟得很,想是從前去英倫留學時經過這兒的,一看那孩子的眼珠子就曉得他不是純正的中國種,可是你與哪個紅毛鬼子有過臟事兒?!」

這一怒,反倒將杜春曉氣笑了,她趴在他肩上,將一對豪乳頂其後背,聲音也放柔了幾分:「你若真有疑心,明兒我們再找那小子來問個清楚不就好了?早知你今晚沒打算安生,剛剛就不該放他走的。」

見對方沒有半點鬆弛的意思,她靈機一動,又指了指牆壁,提點道:「再說了,你不睡,也別吵得隔壁的屍首不得安生呀!」

夏冰這才想起旁邊的房間里還擺著帶來的女屍,當下恐懼便蓋過了憤怒,何況那綿軟觸感已隱約浪出他的火來,於是干著嗓子躺下,依然拿下半身繞住杜春曉,瞬時暖流在每個血管里躥動,於是兩眼跟著迷糊起來,半個時辰不到,終於沉沉睡去了。

聖瑪麗教堂在暗夜籠罩下愈發多了些死氣,鐘樓左側的墓地與右側的居所兩兩相望,風掃過每一個台階,在枯萎得只餘光枝的玫瑰前張牙舞爪。杜春曉只披一襲如紅玫瑰顏色的長睡袍,赤足踏過兩側種有矮冬青的小徑,腳跟在堅硬凸起的石板上磨到失去知覺……鐘聲驀地響起,刺破耳膜,她回頭望住天空,一輪鮮紅色圓月正咧嘴痴笑。

「贖罪……」

那聲音吻上她的後頸,她不由得渾身發冷,再轉身去看,空無一人的小徑上只余她長到過分的拖影。那影子亂髮狂舞,已辨不清原形。她只得硬著頭皮往那鐘樓而去,因對那敲鐘人充滿好奇。她踏過兩層的住所,透過窗戶看見庄士頓赤裸上身,正接受十位少年對他的輪流鞭撻,於是他背上綻開了無數的紅玫瑰。若望將自己埋進乾花里,只露出一對灰白眼珠,嘴唇與缺少生氣的花瓣顏色一致……墳地里每一個十字架都在尖叫,宛若嬰兒發脾氣時的歇斯底里、脆弱、急促。無數慘白的頭顱自地面伸出,他們都睜著一對流淚的大眼,互相啃咬脖子,或向杜春曉擠出狡黠的微笑。

她只得撩起睡衣下擺,從那些打得不可開交的頭顱邊踏過。這裡的泥地異常鬆軟,像踩在凍過的沼澤上。鐘聲再次響起,彷彿在催促她前進,又似乎是嘲笑。她咬緊牙關狂奔,不再看地上的死靈,終於來到鐘樓下。

往上攀爬的每一步都是如此困難,因腿怎麼也抬不起來,於是改用爬行,手掌抓過每一層階梯邊緣,終於抵達樓頂。果然見一個人正奮力撞鐘,身材瘦小,架一副眼鏡,全身被血液洗成緋紅。

是夏冰!

「說,那個人是不是你兒子?」夏冰將手放在她的脖頸上,突然收緊!

杜春曉體內的空氣被瞬間抽空,開始只是面孔發燙,很快便有一種喚作「靈魂」的東西正迅速脫離身軀,登時手腳發麻,指甲在夏冰的手背上狠狠抓撓,耳邊卻響起指甲的爆裂聲……

「救……救……」

猛一睜眼,仍是在一片黑暗裡,所幸爐火未滅,只是氣味開始刺鼻起來。於是她打了一個悶悶的噴嚏,將掐住脖子的那個人唬了一跳,手勁不自覺便鬆了。她便抓住那一線生機,反掐住對方的脖子,自己的壓力遂又減輕了一些,於是想到要用腿踢,才發現那人是整個撲在她身上的,下盤根本動彈不得。

「救命!救命!」她竭力擠出一點兒動靜,突然身上一松,發現夏冰已將對方壓倒在地,兩人正廝打得起勁。她忙不迭翻身爬起,聽聲響估摸著能糾纏上好一會兒,便趁這當口點上蠟燭,只見夏冰已將來人死死壓在身下,兩隻手揪住一頭如火焰一樣紅的亂髮。

「咦?是……是咱們帶來的那死人!」

杜春曉這一說,將夏冰徹底嚇到手軟。他觸電一般從對方身上跳起,閃到牆角不停喘粗氣,因眼鏡放在桌子上沒戴,所以眯著一雙眼,怎麼也看不清楚。

那「死人」順勢站起,雀斑密布的面孔逼近杜春曉,對著她一陣亂吼。

「啊……巴!巴!啊……啊啊……啊巴!」

夏冰此時已鼓足勇氣,復又撲向「死人」,抄她腋下,將她狠狠制住,遂興奮地喊道:「她講的是哪國話?俄國話?」

「不是。」杜春曉搖搖頭,已平息了驚恐,她緩緩坐下,道,「她是個啞巴,哪國話都說不出口。」

「啊巴!」

「死人」果然提高嗓門吼了一聲,彷彿在迎合杜春曉的推斷。

此時外頭響起敲門聲,打開一看,庄士頓與他的十一位教徒一臉詫異地站在那裡。庄士頓手中拿著一把獵槍,十一位少年則各自手持燭台,擺出防範的姿態。

「怎麼了?」

當庄士頓看到一個大胸脯的紅髮女人被綁在自己的居所時,他的不快顯而易見。

「是我們帶來的屍體,現在居然死而復生了。怪道之前我摸著她怎麼軟塌塌的……」杜春曉看著用之前捆屍的麻繩綁成粽子似的「死人」,眼神不由得又開始放空了。

「那……那她是誰?」庄士頓面色鐵青。

杜春曉笑道:「既然都不知道,那她現在就叫阿巴。阿——巴——」

她對著那女子一字一句道,好似在教她,對方果然也回給她「阿巴」兩字。

「你來這裡幹什麼?到底有什麼目的?」

庄士頓已經是「逐客」的語氣,杜春曉反倒不正經起來,當下笑嘻嘻回他:「原本只是讓有神靈的地方給無名屍下葬,也算積了陰德,我們也順便落個腳。未曾想果然到了有神靈庇佑的地方,死人還能復活!這也罷了,我竟還找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天寶。」

正說著,她已將手指向庄士頓身邊穿著白睡袍的若望。若望一聲不響,只用一對鬼魅的雙眸回瞪她。

「他是不是講他叫天寶,是你的親兒子?」庄士頓的語氣略有緩和。

「沒錯。」

「這孩子可能是受了魔鬼的詛咒,腦子裡都是奇怪的念頭,他對每一個進教堂做禮拜的女人都會說同樣的話,所以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這番解釋倒是令杜春曉與夏冰都吃了一驚,因那少年外表過於靈秀,完全不像罹患痴呆之症之人。

「總之,我只留你們三天,三天之後火車一到站,你們馬上就走,包括這個女人,也請帶走。願主保佑你們。」

庄士頓冷冷地在胸前畫過十字,便轉身離開,十位少年跟著散去。唯有一位下巴豐潤、鼻尖上翹、長了一股甜相的少年,偷偷回過頭來沖杜春曉擠了一下眼。

第二天她才知道,那少年叫費理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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