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聖瑪麗的太陽 第二節

庄士頓已經失眠五夜了,但他依然起得很早,用黑色教袍將頭髮裹住,以抵擋如刀刃切割面頰一般的寒風。其實他完全可以在講早課,抑或佈道的辰光將頭帽除下,露出一頭漆黑如墨的新鮮短髮,它們像新草一般植在頭皮上,有些許迷香的味道,熏衣草氣息從麻布教服的每個縫隙里鑽進鑽出,與傾心於它的人玩捉迷藏。每日清晨,庄士頓都會用修剪成圓形的指甲劃開聖經上的一些紙張,它們因他的虔誠而遍體鱗傷。可恨他本人渾然不覺,只顧低下清俊的頭顱念頌每一段關於「人性本惡」的傳奇,中間偶爾抬起眼來,便有人驚訝於他的黃皮膚與深褐色眼珠,鼻樑隆起的高度恰好介於少年與老年之間,下彎的唇角上方那兩道深重的法令紋卻偏要訴說凄涼,於是他的年紀便成了謎。

今朝的早課,氣氛愈發壓抑,若望為他端來的洗臉水裡飄著一瓣枯葉,他本想責備兩句,然而又放棄了這樣的念頭,只是草草將葉子撈出來,丟在腳下。若望蹲下身子把它拾起來,並告訴他:「那是夏天風乾了的玫瑰。」

「為什麼要泡在這裡?」庄士頓竭力壓抑他的煩躁。其實不用刻意調整,他都有一腔溫柔的聲帶,喜怒哀樂從嗓子里出來就都是祥和。

若望吞了一下口水,回道:「聽說這樣可以讓乾花重生,結果還是黑的。」

庄士頓將嘆息忍在腹中,只揮手讓他出去了。梳洗完畢,自寢屋走向禮拜堂的中間,他看見安德肋背著一張鐵床也往裡走。這孩子每天都吃得很少,然而力大無窮,彷彿是神賜予他降生之後的獨有優勢,儘管只有十三歲,個頭卻比一般孩子要高出許多,所以做衣服很費布料。庄士頓總是把其他孩子用過的舊棉衣改一下,縫製成寬大的棉袍讓他過冬。所以這裡每死一個孩子,安德肋粗眉大眼的面孔上都會流露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因為他知道自己又能添新衣裳了。庄士頓沒有拆穿他秘密的殘忍,他只希望《玫瑰經》能喚起安德肋的「同伴意識」,可惜收效甚微。

「安德肋,都準備好了么?」

庄士頓故意在這孩子正艱難地跨過禮拜堂門檻時叫住他,他就是想讓他在天主腳下跌一跤。孰料對方卻站得極穩,甚至吃力地回過身來,鐵床的兩個床腳擦過右半邊鑲有橄欖枝銅飾的大門,那張床就好像長在他身上似的。在庄士頓眼裡安德肋已成為一隻背上長腳的怪物,「怪物」佝僂著身子,對自己的神父擠出一絲笑容:「只等若望的花了。」說完,遂小心地回過身,走到佈道台前。多默與猶達上前助他將鐵床放下,他們熟練地在床上墊好毯子,鋪上白床單,再將瑪弟亞壓在床單上。瑪弟亞臉上始終被白布蒙著,庄士頓能聽見他空洞的後腦勺與鐵架碰撞的「咚咚」聲。他覺得那聲音沉悶且刺耳,便別過頭去輕咳了一聲。多默將瑪弟亞的頭顱放平整,便走下聖壇,向庄士頓畫了個十字,庄士頓沒有舉起胸前的十字架讓他親吻,而是直接穿過他身邊,走到猶達跟前,抬起手撫摸了他的前額。猶達臉色通紅,胸腔發出「呼呼」的聲音。

「去喝點兒冰糖水。」庄士頓拍了拍猶達的肩,猶達強笑著搖頭。他大抵是聖瑪麗教堂最懂事的孩子,從來沒多要過一個窩頭,也沒添過一次粥,領取聖誕禮物時總排在最末一個。他突起得像螳螂的雞胸與下垂的眼角令庄士頓想起童年死去的弟弟。

「沒有冰糖了,神父大人。」猶達氣若遊絲,但還是堅持要操辦瑪弟亞的葬禮,他甚至主動承擔起清洗瑪弟亞面部的工作。

「若望呢?」庄士頓面向正在清掃地面的安德肋,對方抬起高大的身軀,門外灰暗的光線即刻被擋住了大半。

「神父大人,您剛才問過了,他去拿乾花了。」安德肋總是比其他孩子性急一些,所以講話很直。

庄士頓的嘴角於是愈發陰沉,他走到造型僵直的瑪弟亞跟前,輕輕挑起蒙面的白布。陰影下是一張乾癟皺縮的臉孔,雖然已經洗過了,可還是能看見下眼瞼與唇皮上青紫的勒痕,眼眶內像是被塞了什麼東西,令死者好歹有了「五官端正」的尊嚴。

杜春曉與夏冰拖著死屍往教堂里走的時候,天只些微降了點雪,因馬車走了一天一夜,晚上凍得兩人抱作一團,所以一大早便有些恍恍惚惚的。儘管到了目的地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先前被強壓在體內的疲累卻不識相地爆發出來,於是他們乾脆把死人拿氈毯裹了一下,綁上繩子拖至聖瑪麗教堂門前的弔橋。這教堂周圍被挖了一圈水渠,底下的水已結冰,斷無可能溺死人,但冰層極淺,因而渠溝便有十幾米深,也不見底,於是少不得還得踏過弔橋,拍響教堂大門。

夏冰拍得手掌又紅又痛,大門仍然緊閉,上頭雕刻的兩個天使用憂傷的眼神互視著。杜春曉搖頭嘆息,遂抓住大門右側一根垂下的粗繩晃了兩下,一陣清脆鈴音划過結冰的空氣。隨後只聽得「喀噠」一聲,宛若垂死老嫗奇蹟般的睜眼,那門竟開了,門縫內摩擦發出嘶啞的號叫,夏冰直覺一陣牙酸。

門後站著的是一個性別糊塗的「白人」。

這個人面無表情,懷裡抱著一個釘制粗糙、縫隙極大的木頭箱子,面龐白如紙張,只一張粉色的嘴唇灑落零星白斑;長睫毛與眼珠子亦淡若白夜,只瞳仁里滲出割破指尖般流淌的一縷碧綠「血絲」;雪般的碎發留至頸下,好似從未仔細修剪過,長長短短落滿額際,深淺不一的陰影將鼻線至下巴的弧度勾勒得精細絕倫;身材纖細,哪怕被粗厚的黑長袍罩著,依舊能讀出裡邊單薄的曲線。棉袍下擺處露出蹬草鞋的赤足,腳趾尖呈紫色,腳下點點血跡,沿著小徑一路遠去,好似他身上某個部位破口了,邊行邊流出鮮紅色的生命汁液。然而仔細一看,卻是落在薄雪上的乾枯玫瑰花瓣,在冰霜的懷抱里逐漸僵硬、發黑。

「願主收留我們,阿門!」杜春曉急匆匆自頭至胸畫了個十字,對方卻不急不緩,放下木箱,道:「我們這裡已經在舉辦葬禮了。」

是男人的嗓音。

確切地講,是少年的嗓音。

夏冰用力牽住繩子,裹屍毯在地面上留下一串連綿不斷的擦痕。少年看到那長條灰毯包住的東西,似是猜到了內容,不由得後退兩步,抱著箱子轉身小跑,穿過小徑進了禮拜堂。那石徑路兩邊的矮冬青已被雪蓋住,不見本色,冬青後頭那一片更是殘枝敗葉,稀稀拉拉豎在那裡,依稀可辨是類似月季的植物。

杜春曉見那少年跑了,只得牽住另一頭繩子,與夏冰一道拖著死人前行。行至禮拜堂門口,已是氣喘如牛,白霧噴得滿頭滿臉,頭髮絲上、眉毛上沾滿細密冰霜。因門檻有些過高,兩人已無力將屍體抬起,只得愁容滿面地看著裡邊的情形。

那位開門的少年已立在一具面蒙白布的屍首旁邊擺花,動作又急又快,好似要將死人用乾花埋起來,空氣中瀰漫玫瑰的冷香。另有十個同樣著黑袍的孩子,鉸了乾淨的鍋蓋發,正在一旁吟唱聖歌,聲音細細小小,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彈奏風琴的神父神色黯然,每每按下琴鍵便自指間掉出帶「噗」聲的傷感音節。

神父對兩位不速之客略點一點頭,繼續他的演奏,少年們也似乎未受半分驚擾,依舊神情嚴肅地唱歌,喉嚨又干又啞,一聽就知是沒吃飽飯。杜春曉與夏冰只得等他們唱完,走過冗長的儀式,灑聖水,在告別禮上大呼:「上主,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變,並非毀滅;我們結束了塵世的旅程,便獲登永遠的天堂!」

做完一切,由神父領路,那灰眼珠少年手捧一簇艷紅乾花跟在後頭,其餘十位少年將鐵床連同屍體抬出禮拜堂,卻被另一具死屍擋住。神父略為猶豫了一下,整個送葬隊伍停了下來,氣氛登時變得尷尬起來。夏冰只得滿面通紅地將自帶的死人往旁邊挪了挪,於是隊伍繼續前行。這些教徒眼裡已沒了他們與屍體,直至將屍體不裝棺木便埋進鐘樓後頭的墳地。那裡插有幾十個木製十字架,每個上面都只簡單刻了一個名字,字跡歪歪扭扭,像是故意要為難死者,戲弄他們的真實身份。

「兩位來這裡是?」庄士頓拍乾淨身上的塵土,總算搭理了杜春曉。

「想請天主收留這位死者,讓她早日進入天堂。」杜春曉倒也沒有造次,說得極為禮貌。

庄士頓臉上浮過一絲苦笑:「不知道死者是否是天主教徒,適合舉辦天主教的殯葬儀式嗎?」

「我們會付錢,請神父把她好好安葬。另外,我們還想在這裡住三天,等下一班火車來的時候再離開。可以嗎?」夏冰實在不想說謊,只好引開話題,請求留宿。

「你們……最好還是找一家客棧,我這裡不方便。」庄士頓看杜春曉的眼神里沒有半點兒為難的端倪,反而流露出悲天憫人的關愛。

「我們也想,但錢不夠。」

的確,夏冰將一半錢放在大衣內袋的皮夾子里,另一半卻藏在皮箱底部的夾層里,原是為怕被偷錢包而降低風險,卻不料因此失了大半財物。再要住客棧,對他們來講實在是有些奢侈了。所幸托杜春曉的福,他已經深諳「佔人便宜必須厚起臉皮」這一處世秘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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