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力量之巔 第十一節

較之月家葬禮上看到的老何,現在他已憔悴得不成人樣,才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雞皮鶴髮,儼然八旬老翁的模樣。唐暉起初還當他是思主心切,煎熬成這個樣子,可轉念一想,便領悟到那是「福壽膏」的威力。

「何管家,如今在哪裡高就?」

因天氣陰冷,茶樓里格外清靜,偌大一層樓面里,只坐了五六個客人。老何抽了一下鼻子,用大拇指上一枚老玉扳指磨了磨下巴,與其講是要敘舊,勿如說是在琢磨著怎麼逃走。

「何管家,我有幾件事一直不太明白,在這裡能不能就此問個清楚?」唐暉險些被鴉片蝕空的腦袋突然又開始正常運轉。

老何只是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並未作答。

「月老闆被殺當日,您應該也在公館裡頭伺候他兩位夫人吧?怎麼除了躲在床底下的二夫人之外,單單就您逃脫了呢?」

「當時,我恰好去了廚房——」

「當年月老闆慶祝女兒誕生,在公館舉辦晚宴,我曾來過。案發現場的客廳與廚房只隔了十幾步的距離,倘若您聽見槍響這樣的大動靜,第一反應就該跑入客廳,更何況月太太死前手裡還抓著喚傭人用的搖鈴,您不可能聽不到。」唐暉見老何只陰著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便忍不住動了真氣,於是逼問道,「為什麼秦亞哲的人獨獨放過了您?」

「這位唐先生,我何某人命大逃過一劫,你倒來疑我?哈!哈!」老何突然乾笑兩聲,「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真是不明白啊。」

「我也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何管家你三天兩頭與我在煙館碰面,想來應該是沒有在別的公館高就,您是哪來的本錢花在這大煙上頭的?」

孰料老何擺出一臉鄙夷神色,不慌不忙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大口,說道:「我有沒有錢抽大煙,自有我的來路,儂一個小赤佬無權過問。我要回去吃飯了,儂隨意。」

剛轉身跨出去幾步,唐暉的聲音如冷箭射中老何背心:「我能隨意,月老闆卻再不能隨意了,得在陰曹地府睜著一雙眼,等待沉冤昭雪的一天!」

「年輕人——」老何緩緩轉過身來,拿一對渾濁的眼珠子打量他,「有些事情,你能管,有些事情,卻是不能管的。你聽我勸,回去吧。起碼現在還有大煙抽,有茶喝,若再多管閑事兒,說不定後頭連這個都沒了。」

「如此說來,您確是知道些內情?」唐暉緊追不放,「那些我不能管的事兒到底是什麼?月老闆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

老何不再作答,徑直走下茶樓去了。

次日,唐暉收到消息,講這位昔日的月家大管家在家中自盡,屍體被發現時,喉中塞滿了鴉片膏。

「必是那何管家知道些什麼,良心上過不去才尋死的。」杜春曉這樣講,不曉得是真心話,抑或只用來寬慰唐暉的。

唐暉突然仰面長嘆,杜春曉從他眼角恍惚看到一些老年人的滄桑,於是暗自吃驚:難不成他已過了年少輕狂的心境?在她的印象里,男人一旦心態早衰,便註定要不幸,它與成熟不一樣,後者讓男人更容易成為梟雄式的人物。就這一點來講,她偷偷希望夏冰永遠都是個孩子。

「有些事體,永遠也過不去的。」他眉間的陰影愈發深濃了一些。

她走近他,盯住他的臉看了好一陣,突然笑了。

「怎麼?」他的口吻連詫異中都帶有些麻木。

「沒怎麼,只是在想,這個時候如果吻你一下,你會是什麼反應。」她眼裡閃動的竟是情慾的光芒,這平日里傲氣懶散的女人,卻是真情外露且有目的性的。

他看她的眼神亦略有所思,突然鼻尖發紅,似是激動起來,道:「其實,我現在只想有個人能靠近我。」

杜春曉的吻里,有煙味,有口水味,有區別於女性的強勢和熱烈,既迫切又極具侵略性。唐暉幾乎要碎在這樣的吻里,這令他愈發想念上官珏兒的吻,她是隨著他的,像人魚之吻,會誘發他空傷懷;杜春曉則更似鼓勵,甚至帶點兒戾氣,不是他希冀的撫慰,於是他不由自主地將她推開……然而已來不及,他一直放在外套內袋裡的採訪本如今已到了杜春曉手裡。

「沒飯吃的時候,我也做小偷的。有一回得知要給一個品性刁鑽的當鋪老闆娘算命,為了讓她服氣,前一晚我就把當鋪里的幾件寶貝給順了,換了錢維持書鋪開銷,順帶讓那蠢女人心服口服,以為真當是我塔羅顯靈,算出她失竊的東西到哪兒去了……」她一面講,一面翻開卷了邊的簿子,一張泛黃照片掉了出來。

「還我!」他幾乎是撲向地面,手指剛觸到照片,她卻搶先一步將它撿起,重新夾回簿中。

「你自上個月二十號以後便再無採訪記錄,說明這東西已經用不著了,放我這裡保管著,擇日奉還。」說畢,她已徑自將簿子由領口塞進,一直抵至胸前。

唐暉張了張嘴,似要開罵,但回想起先前那個心機暗藏的吻,又硬生生將惡言吞了回去。

事後,夏冰質問杜春曉,她只一臉沉重道:「因為他給我的感覺,愈來愈像個死人了……」

施常雲的胃口像是越來越好了,與杜春曉一道吃飯,後者狼吞虎咽都比他不過。最後只得認輸,放下兩隻剛抓過烤羊腿的油手,訕訕笑道:「你果然是吃中豪傑,鬥不過你。」

「其實男人的食量素來比女人要大些,只是平常都空出位置來留給酒了,所以讓你們誤以為我們不愛吃東西。」施常雲拿毛巾擦了擦唇角,笑道。

他的一派悠然,讓杜春曉來了氣,道:「也不問問我何以三天兩頭到你這裡來轉?真當只是蹭吃?」

「你想說的,自然會說,不說便是要瞞著我的,我縱撬開你的嘴也無濟於事。」他那張原本皺紋縱橫的面孔,竟被美食撐得皮膚挺括亮澤。

「那我可告訴你了,前些日子,唐暉恰巧碰上了月竹風家的何管家,他如今大煙抽得極凶,也不知哪來的錢。因唐暉疑他與月家滅門案有直接關係,他竟吞鴉片自盡了。你說這事兒可奇不奇?」

「不奇啊。」施常雲心滿意足地啜了一口茶,道,「何管家我是不認得,但之前我也奇怪怎麼滅門沒當場把管家一起做掉,想來他必定是收受了好處,從中串通的。管家嘛,在主人家裡有些小偷小摸也是常事,若要錢要得急了,什麼事做不出來?」

「可他是用什麼法子讓人來滅門的,也只有施二少你曉得了。」

「何以見得我會曉得?」

「因為太巧合,怎麼小胡蝶一失蹤,唐暉在報紙上一曝料,月竹風就被暗殺了?兩者之間肯定有必然聯繫。至於是什麼聯繫,就只等施二少告訴我了。」

施常雲沉默了好一陣,只盯著杜春曉看,半晌才道:「跟你做交易真是麻煩,還得包娶老婆包生孩子。我已經把斯蒂芬出賣了,就別再管其他事了。否則,再發展下去,誰也不曉得會是什麼後果。」

「你把斯蒂芬的事告訴我,本就是在他計畫之內的,所以這個交易本來就不公平。如果你不把真相告訴我,那你偷梁換柱的事體也莫怪被別人知道!」

施常雲果然臉色有些難看,但很快便恢複鎮定,像只是嗑到一粒壞掉的瓜子:「杜小姐,有句話叫『各安天命』,許多事情都是強求不來的。你與斯蒂芬之間的恩怨,恐怕一時半會兒也了結不掉,但另一邊,洪幫二當家的事體如何還沒解決,恐怕……你死咬我不放也沒有用。該放手的還得放手,該死的人也一樣會死。」

「沒有人是應該死的。」杜春曉拿出一張死神牌,移至施常雲手邊,「死神的逆轉必將迎來新生,我查案素來不喜歡以多死人為代價。」

「這又由不得你。」坐在身後一直埋首編織的朱芳華幽幽嘆道。

杜春曉看著死神牌上披了黑斗篷、手持鐮刀的死神,無端覺得它有股正面的力量,於是將牌收回,與其他二十一張堆到一起,洗牌,擺出大阿爾克那陣形……

「過去牌,正位的星星。說明是見財起意,終導致多宗血案的發生;現狀牌,逆位的皇帝與正位的力量,可見你們是群龍無首,終導致某些人漁翁得利;這張未來牌倒也頗有意思,竟是正位的世界,那可是老天爺長眼,表明邪必定不能壓正的態度。施二少,這塔羅可有說對?」

「嗯。」施常雲點頭道,「算到個七七八八吧,不過要理順關鍵的一環,就得看你的道行了,單憑裝神弄鬼絕對不成。」

「施二少,你沒有殺你大哥吧?」

臨走前,杜春曉神色淡漠地拋下一句話,將施常雲牢牢釘在了坐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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