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力量之巔 第八節

裝邢志剛屍首的藤箱,就擺在秦公館門口,皮帶斷裂,斷口處有焦灼的痕迹,箱面的清漆已經磨光,摸上去毛里毛糙的。邢志剛面目浮腫,嘴唇烏紫,渾身赤裸,頭髮縫裡爬滿細小的黑蟲。夏冰看到這樣的屍首,便莫名聯想到黃浦江上的那些不知名的浮屍,只是尚未膨脹到這種程度。然而變形後的邢志剛,依然是個好看的男子,原本泡得稀濕的眉毛上沾滿粉狀鹽粒,蒼白的臀部蜷曲成一個光滑的弧度,竟漂亮得有些妖冶。

「是誰做的?」

盛著「艷屍」的藤箱搬移至秦公館大廳之後,其主人氣定神閑,坐在上頭吃茶,只拿餘光瞟一眼夏冰,道:「你可知道是誰做的?」

「知道。」夏冰點頭,「是旭仔。」

「怎麼知道的?」

「邢志剛最近一直在那小明星的住處藏身,你放了旭仔之後,他被琪芸收留。後來琪芸去濱海拍戲,旭仔也在那劇組裡,當時琪芸是拖了五個箱子去的,回來卻只剩四個。」夏冰一面講,一面將磨糙的箱底角擦了一擦,金屬角片上果然刻了一個「芸」字。

「這箱子也是他放的?」

「應該是。」

「為什麼?殺了邢志剛,又暴露了琪芸——」

「不是暴露,是琪芸想和秦爺做一筆交易,沒有邢志剛的命,便得不到您的信任。」一直坐在角落裡擺弄塔羅牌的杜春曉,終於陰惻惻地開了口。

「如此說來,你們不是跟蹤旭仔得出的結論,卻是琪芸小姐讓你們帶的話?」

「沒錯。不過——」杜春曉將牌理起,笑道,「今晚她在蘇州路的紅石榴餐廳與您碰面,除了交易之外,還會講另一件事,估計那才是您目前最掛心的。」

「什麼事?」

「五太太的事。」

秦亞哲手中的瓷杯驀地爆裂,粗大的手指上流滿薑黃的茶水。

「秦爺倒是難得失態。」杜春曉似乎改不掉那份刻薄,「不過邢志剛死後,曉得五太太下落的,恐怕也只有琪芸了。」

「邢志剛沒有綁架五太太。」

紅石榴餐廳內,琪芸劈頭第一句便講了秦亞哲最不愛聽的。倘若她沒有扯謊,那麼見畢小青便遙遙無期了。

「我曉得你最關心的是這個,所以——」

「那你也一定曉得這樣找我出來,我也來了,就是要結果的。沒有的話,有什麼後續,你應該自己想得到。」

秦亞哲講這個話,是一字一句,慢吞吞的,彷彿只是跟人家介紹一件珍奇的古玩。

面對這樣露骨的威脅,琪芸倒也面無懼色,反而笑得更開,一張臉如牡丹吐艷:「看把秦爺急的!人家只是講邢志剛沒有綁五太太,並沒有講不知道五太太的下落。」

「聽說琪芸小姐要和秦某人談一筆交易,不知你指的是什麼?」秦亞哲突然岔開話題,倒讓琪芸當下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得隨著他轉,說道:「自然是那批貨的事情,秦爺之所以不殺五太太,反而要抓活的,想來也是為了它吧?」

這一句,確是讓秦亞哲面孔僵硬起來。

「關於這件事,秦爺也不用想得太多,東西沒了不要緊,要緊的是怎麼彌補,不讓那位知道。」說到「那位」的時候,琪芸在自己的鵝黃色旗袍袖子上點了點。

「請講。」秦亞哲半晌才冒出兩個字。

「下個禮拜,會再有一批貨從淞江口運往英租界,時間和交易信號我到時自會與你說,秦爺只要把貨拿過來,填平了它,便什麼事也沒有了。」

「我做了,你又有什麼好處?」

「四六分賬,我六你四。」

「你一個女人,吞得下那麼多麼?」

「那就罷了,我走出門之前你便殺了我,一了百了。」她嬌聲笑道,指間還繞著一把銀湯匙。

秦亞哲仍是腰桿筆直,與店裡優雅舒適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始終是端嚴傳統的做派,卻亦無端地散發出男人的魅力來。

琪芸慢條斯理地站起,走過秦亞哲身邊時卻被一把抓住手腕,力道不大,卻極懾人。

「拿到錢之後,把畢小青交給我。」

她掙脫了他,唇角浮起的一朵笑輕蔑中帶些困惑。

朱芳華周遭的空氣一直是清冷而稀薄的,所以這個冬天她做了許多編織物,蓋在餐桌和沙發靠背上。鉤針不停在指尖上下躍動,絨線摩擦皮膚的觸感柔韌而單調,她絕非一定要完成這些手工活,只是手上一旦動起來,腦子便可以暫時停歇,這才是功效。

偶爾望一望窗外,庭院里的冬青葉已經變成金色,夏日裡花圃中鮮濃繁茂的月季早已不見影蹤,壇邊一圈厚厚的銀霜,令她恍惚以為天正落雪。但再看看就近的一棵金橘樹,禿光了葉子的枝節上暴露出古怪的斑紋,於是明白上海只不過是乾淨而已。那樹下站著的那個女人,依然讓朱芳華感覺寒意逼人。

那女人她見過,雖只是擦肩,卻印象深刻,因鮮少有看起來不像混跡歡場的女人身上有如此濃重的煙味。她與施常雲的關係,大抵亦是撲朔的。但她不想細究,只期望事情能早些過去,可惜怎麼也過不去,只好坐在那裡編織各色鋪蓋,與時間角力。

「大奶奶,有位姓杜的小姐找您。」娘姨跑進來講,面色也是淡淡的。

「姓杜的?以前可曾見過?」她放下織物,順手撫了一下有些干糙的額發。

「不曾見過,伊講伊是二少爺的朋友,有事情要同大太太講,人現在就在花園裡,叫伊進來哇?」

朱芳華點了一下頭。

杜春曉身上的棉襖大且無形,腰腹處有些松垮垮的,胸口卻是緊繃,一點餘地沒有。淺藍底白色碎花圖紋頗顯彆扭,然而竟有一些陽光的感覺。朱芳華驚覺,自己已許久不見陽光,即便口紅塗得一絲不苟。

「好香啊……你們中飯吃的什麼?」杜春曉用力抽了抽鼻子,樣子很滑稽。

「油燜茄子、水燉蛋和清炒牛肉絲。」朱芳華之所以要一五一十報來,兼因在試探自己是否已成不記年月的行屍走肉。

「你可認識我?」杜春曉笑了。

「見過。」朱芳華垂下頭,微微有些莫名的耳熱,「是你猜中了藤箱里的東西,讓埃里耶來向我求證的?」

「對,其實你還是希望不要猜中才是吧?」

無所謂了……

朱芳華在心裡想道,嘴上卻說:「是有點兒意外。」

「意外的是我啊!」杜春曉拿出塔羅牌,放到朱芳華手中,道,「我是來給你算命的。」

「我不需要。」朱芳華看也不看,便將牌還回。

「你不想算,我卻想算一算呢。」杜春曉竟無視自己不受待見,興沖沖將牌接過,洗了三遍,擺出菱形陣來,「這一回,想算算施常雲到底去了哪裡。」

「過去……過去就不用算了,反正我曉得他是在牢里。」她樂呵呵地把過去牌——正位的國王移去。

「未來牌……暫時也不需要。」說畢,那張逆位的隱者亦被她拿掉,只余並排的現狀牌。

正位的世界。

逆位的女皇。

「既是世界牌,說明天大地大,任他遨遊。不過……到底還是逃不出女人的手掌心哪!到底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到哪裡都有人護著。所以……」杜春曉突然壓低聲量,貼近朱芳華耳邊,「他現在就在這屋子裡吧?」

朱芳華嗅到香煙味以外的狐媚氣息,突然有些暈眩:「你在胡講什麼?」

「確切地講,他應該在樓上施老爺的房間裡頭吧?漂了白髮,化妝成他爹的模樣,混過了埃里耶警長的檢查,我可有說中?」

朱芳華別過頭去,對住外屋站著的娘姨高聲道:「進來送客!」

「不必了,我自己走。」杜春曉站起身來,把牌放進兜里,「今朝我不是來見施二少的,所以你儘管放心。」

此時娘姨已踮著小腳跑進來,杜春曉卻彷彿看不見她,還是面向在沙發上端坐的朱芳華,道:「大太太,以後記牢少搽一些口紅,容易暴露心事。」她又點一點那身材滾壯的娘姨,「剛剛問她老爺的病如何,吃過幾服藥了,她竟一丁點兒答不上來,只說好似不用服藥。這可真是奇了。」

「奇什麼?快上來陪我說說話!」

施常雲略顯尖細的嗓門自樓上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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