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力量之巔 第七節

琪芸的服飾箱里充斥著淡淡的脂粉味兒,邢志剛很想憋住氣,拒絕這香噴噴的污濁空氣,然而不行,他必須保持呼吸平順,才能避免出現大的動靜。他的鼻腔與思維習慣像是結了盟的,都會不由自主地對胭脂水粉抑或香水感覺污穢,女人用這個誘惑男人,同時也染髒了自己。他見識過太多蓬拆小姐眼角流下污黑的眼線水,唇膏沾在門牙上,一笑就像嗜血,香水與酒氣混在一道,更是令人作嘔。

他猜想自己在船艙內應該很安全,琪芸的房間靠近最裡邊,除了化妝師與隨行保姆,一般沒有人會進來。而且她是出了名的脾氣怪,未經允許碰不得一點兒東西,否則便要大吵大鬧,裝病不開工。當然,琪芸這麼樣敗壞名聲,自有她的道理,兼因現在來個邢志剛攪亂了她的生活乃至品性,真當命運弄人。

「等一歇有場戲,拍過了船就要返回去,所以我會故意重拍好多條,叫他們都圍牢我轉,旭仔再領你到船尾,去登專門接你的渡船。清爽了哇?」

這句話,琪芸已跟他叨嘮不下十遍,總像是怕他忘記,又更似提前告別,有許多話要講,卻總也說不出口,只得就這麼樣顧左右而言他。

旭仔是以美工助理的名義跟劇組登船的,自然也是琪芸買通的關係,只說是她遠房表親,要照顧一下,別人也不好講什麼。琪芸對旭仔的信心,源自從前在百樂門有限的交往。印象里這個矮小精幹的廣東人鮮少開口講話,但幾個舞女笑話說得前仰後合時,他會在一旁輕笑,不張揚的,靜默得很,令她一眼看穿了他骨子裡的極端與堅韌。

所以這樣的人,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到。

《浮萍花》的這場重頭戲,講的是琪芸扮演的富家千金,意欲逃婚,在船頭與父親吵架,吵到酣處便銀牙一咬,不惜跳海以示決心。原本跳海的替身演員已經到了,卻因暈船而大病不起,實在完不成任務,把導演馮剛急得直跺腳。好巧不巧旭仔坐在最角落裡整理道具箱,他便招手讓他過來。

「你叫什麼?」

「田旭升。」

「會不會游泳?」

「小時候就會。」

馮剛暗自驚喜,忙指著甲板上的護桿道:「站在這上頭跳進海里,會不會怕?下面有小汽艇接應的,馬上能把你拉上來。」

旭仔怔了一下,下意識地點頭,卻被琪芸一把拖到身後,對馮剛吹鬍子瞪眼道:「做啥?儂想得倒稀奇唉,叫我表親做替身,到辰光出了事體誰擔待啊?不行的!」

「不行的話,這個鏡頭就拍不了,我們都收不了工。」馮剛仗著自己是大導演,也不太賣琪芸面子,當下臉色便難看起來。

「笑話,你們找的人出問題,跟我有啥關係?」

氣氛一下僵持起來,見兩位大牌劍拔弩張,周圍人沒一個敢上去勸,只假裝看不見,自顧自埋頭找些事情做。

「沒事,我可以上。」旭仔一句話,勉強化解了尷尬。

但邢志剛卻還在船艙里如坐針氈。

儘管游輪上的船員和夥計都悄悄離崗走上甲板看大明星拍戲,但邢志剛一顆心還是提在喉嚨口的。他穿著輕便的襯衫和毛衣,將毛呢大衣裹成一團,包在一塊防水布里,以便換船之後穿。另外還有一個牛皮背囊,系美國貨,燕姐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先前嫌東西又大又沒形狀,像是西部牛仔拓荒用的,而且與他平素西裝革履的行頭也極不相稱,於是有些看不上,但她卻笑說:「興許早晚有一天用得著呢?」想到這一層,他不禁冷汗直流,原來這個女人從認識他那天起,便已看穿他的宿命,這才暗中默默打點一切。如今背囊里放的是罐頭食品,一壺淡水,兩件換洗衣物,和層層包紮的一沓現金。

準備妥當後,他坐在琪芸的床上深吸一口氣,只等旭仔過來接應。有一系列的動作是需要這個手下助他完成的,譬如將裝有他的服裝的箱子搬到船尾,再用滑輪將他吊下,放到接應的船內,付過錢,便萬事大吉了。可以的話,他甚至希望旭仔能與他一道東渡,一個人漂洋過海實在太過寂寞,他不知道整個餘生是否都要在陌生的國度度過。但是如果身邊有個熟人相陪,情緒上便安慰許多,哪怕只是個從前沒放在眼裡的小赤佬。

打開錶殼,見時針已指向三點,他知道快了,於是打開箱子,將背囊與外套堆在一個角落,自己再縮進箱中,吃力地蓋上箱子,瞬間他便沒入黑暗之中。

很快,邢志剛聽見艙門打開的聲音,接著,箱子有了輕微震動,像是皮環被根根扣上。

「旭仔?」他不放心地開了腔。

「噓——」

箱外傳來這樣的示意,令他緊張得喉嚨發乾,竟也下意識地聽從了。

從來沒有一條路,讓邢志剛感覺走得那樣漫長。因他是躺著的,只能聽到箱底與甲板摩擦的吱吱聲,隨後箱底板開始發燙。雖然無法看清外面的動靜,但他感覺得到自己正與箱子一道緩緩向某個方向移動,那噪音於他來講,是震耳欲聾的,甚至其中還摻雜了一記吃力的喘息。

邢志剛發現,箱子每移動一至兩分鐘便要停一停,彷彿怕箱子承受能力有限,沒到目的地便散了架。於是他將身體盡量掰直,一隻手摸到褲袋裡的硬物——是一隻打火機,遂將它拿出來捏在手上。

箱子每停頓一次,他便記數,待記到三十六次的時候,它終於不再前進。他猜想大抵是已到了船尾,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將箱子吊下船進行移交,也是將他的命交給一個陌生國度。他有種被全盤操縱的悲情,卻又無處宣洩。

「邢老闆,到了。」

不對!那聲音,完全不對!

他剛要掙扎,卻整個人凌空彈起,碰到了箱子頂部。

怎麼可能飛升起來?一秒鐘之後,他才知道自己正在下墜,箱子必定是被推下船了,而不是用所謂的滑輪吊下去的!

絕望像爬蟲一般疾速湧上心頭,他即將與箱子一起成為海底冤魂。正想著,人已落回箱底,巨大的水浪聲嚇得他幾欲哭泣。

冷靜!

他一面告誡自己,一面舒展了一下身體,想伸手勾到腳邊的背囊,因為裡頭放著一把瑞士軍刀,可在關鍵時刻使用。但無論手腳,現在都已用不上了。手上有的,只一隻打火機!

他只得點著火,在箱口接縫住燃燒,箱內即刻發出刺鼻的焦臭,整隻箱子正在海浪上不住顛簸,他祈禱不要太快沉沒,同時後悔腹部綁了五根沉甸甸的金條,它們現在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

大抵是老天開眼,在箱底已不斷滲水的同時,只聽得「嘣」的一聲,扣住箱子的一條皮帶斷了!他大為驚喜,忙去燒另外一條,也很快如願以償。於是他打開箱子,這才整個人沒入水中。所幸關鍵一刻他抓住了那隻背囊,它奇蹟般地浮在水面上,彷彿一個溫柔的懷抱,令他不顧一切想要投入。

邢志剛逃離箱子之後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抬頭看那條游輪,船尾依然高高聳立,因為處於停泊狀態,馬達都關了,所以愈發像一隻沉睡中的猛獸。

他只得向它游去,卻隱約聽得又一陣激浪的聲響,嘈雜人聲響起,大抵是在說「快!快快!」、「還有人呢」之類。於是他不由心焦起來,擔心船頭上的人會因在找什麼人而跑到船尾,想來想去,只得向中間段游去,想攀上邊緣懸掛的救生艇,再回到船上。

就在此時,他感覺腳被什麼東西牽絆住了,開始以為是水草,便用力蹬了兩下,沒有蹬掉,反而纏得更緊,一股強大而隱秘的吸力將他往水下拖去。他掙扎了幾下,想從包里拿出瑞士軍刀,割斷底下的纏繞。那神秘的力量卻從他背後躥起,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再見了,邢先生。」

邢志剛瀕死之前,耳邊充斥著旭仔低沉而陰鬱的細語,雖然意識已隨身體沒入泛黃的海水,手卻還緊緊抓住那隻背囊,彷彿抓著燕姐的手。

「救我——」他向燕姐的幽靈發出最後的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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