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力量之巔 第四節

琪芸整個人泡在水中,耳膜里充滿細微的流動之音,至於是什麼在流動,對她來講並不重要,要緊的是思維可以暫時飄浮起來。這難得的「清靜」,令她無端懷念起從前在百樂門的那些日子,她因怎麼也學不好狐步舞,上海話也講得極結巴,於是時常被燕姐罰去坐冷板凳,連吃半個月「陽春麵」都是有的。所以餓肚子的感覺,她了解得比其他蓬拆小姐要多一些,然而即便如此,她還是在那裡待足了一年。

其中原委,琪芸並非想不通透,只是不敢想徹底,倘若要一根筋往深處挖,便只能挖出三個字——邢志剛。

不曉得為什麼,她就是對他無端掛心。他並非萬人迷的品相,太冷,太傲,也太愚蠢。有些男子,表面像豺狼,骨頭其實是軟的,缺少主見,只能在背地裡找一個依靠。琪芸從前一直幻想她會是那個依靠,直到發現秦亞哲對她根本沒興趣,卻將目標鎖定了小胡蝶,她才徹底絕望。事實上,她早在與秦亞哲會面之前,便已做了長達兩個月的準備,他喜歡女人穿什麼樣的衣服,化什麼樣的妝,眉尖修成何種形狀才能讓他看著順眼,往他嘴裡灌什麼酒他會醉,他到底是喜歡酒量好的女人還是一杯便倒的。一絲一縷都計算到位了,原以為可以一擊即中,孰料他對她的萬無一失竟沒有興趣,眼睛卻是望向在舞池旁邊脫下一隻高跟鞋偷偷歇腳的小胡蝶。此後,她終於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男人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其實並沒有具體的道理。

琪芸走出百樂門的辰光樣子也頗狼狽,連個送行的姐妹都沒有,邢志剛托燕姐給她的信封里,只得孤零零幾張紙幣,代表她在他心裡的分量。所以後來她牙關咬緊,誓要出人頭地,在電影圈子裡爬到如今的位子,也是賭著一口氣,幻想著邢志剛看到她在大銀幕上風姿卓越,光彩照人,會生出怎樣的複雜情緒。

女人多半都要靠這些自我安慰,才能活得舒心。

浴缸的水開始變涼,她將頭探出水面吸一口氣,又打開龍頭放了些熱水,身體復又回暖,每個關節都覺得鬆柔,疲意頓消。但深處繃緊的那根弦卻還在嘶叫,提醒她某些陰霾還如影隨形,必須找一塊透明的「抹布」將它們抹去,就像邢志剛為了生機,能將親密愛人從世上抹去。

她想起上官珏兒,那是個可憐的女子,然而生前頗有手段。琪芸每每想起她們經歷的事體,便恨不得能將這些污點直接從身上割去。

唐暉……

她直覺他有一張與邢志剛輪廓相似的臉,只是要比後者更陽剛一些,明朗一些,像在輪廓上撒了金粉,但她還是沉迷於邢志剛的弱勢與幼稚。有人跟她講過:「男人外表越強,做事情往往越犯蠢,這樣的男人你要珍惜,因為他們依賴性強。」

只可惜,邢志剛從未依賴過她。直到一周之前,她的娘姨夜裡到後院剪罌粟葉子嚼來治胃痛,卻見他縮在牆根下,一臉的惶恐。

「只有你能救我。」

她能看到他乞求的眼神里藏得並不高明的得意,於是偷偷有些氣惱:原來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思!於是救贖里也帶了些報復的心態。

從浴缸里站起,身體驟然發冷,於是忙拿過一條鬆軟的棕色大毛巾披在胸口。門把手卻似乎震了兩下,她迅速拉起浴簾,將一隻手伸在睡袍底下,保持一個放鬆的站姿,彷彿並沒有設防,卻是什麼都準備好了的。

「你緊張了?」邢志剛將門關上,抬頭紋顯得很稚氣。

她只得抱起睡袍,連同包在裡頭的手槍,若無其事地背轉身去穿上睡袍,同時把槍放進口袋,於是一邊便有些不對稱地下墜。

「什麼時候能離開上海?」

他問得很不合時宜,令她愈發認為付出有所不值,但還是忍住氣,兇巴巴回道:「兩條路,一是走水路到福建或者廣州,二是坐火車去北京,你自己選。不過洪幫的人正到處找你,恐怕要走也得等到風聲過了以後。」

「姓秦的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風聲就永遠也不會過。」他口吻有些焦慮,但絕望中竟還流露了一絲性感。

她只得苦笑:「那你又能怎樣?踏出這個門恐怕就離死不遠了。」

他望住她,沉默了好一陣,遂吐出幾個令她詫異的字:「但不出這個門,我也早晚要死。」

這一句,像是點中了她的要穴,她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口袋裡,握住了那支槍。

他走到她面前。因靠得太近,她能看清他下巴上雜草一般的胡楂,燒酒的氣味也在輕輕刺扎她的鼻腔,與她身上殘留的檀香皂之馥郁芬芳混在一起。

她突然吻上他的唇,像是索取,又似在抵抗。他順勢剝掉她的睡袍,握住她一隻乳尖。

她聽見自己的槍落在馬賽克地面上的聲音……

艾媚洗完斯蒂芬衣櫥里的最後一件襯衫,便再也動不了了,她腹部酸脹,胃裡像有一條毛蟲在偷偷蠕動。斯蒂芬再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樣子看起來很輕鬆,彷彿從不曾犯錯。她有些茫然,卻還是帶著獃滯的表情將襯衣一件件在陽台上晾起。

「聽說你去別處找過我?」斯蒂芬生氣的時候還是保持著優雅的談吐,這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她手指根腫得像胡蘿蔔,姆媽早就要她停掉這份工,她事實上已是停了,卻還每日假裝去上班,便是到他的住處來做些可有可無的雜事。

「我不曉得你去了哪裡,所以到處找。」

「怎麼會找到那裡去的?」他聲音柔情似水,她卻有些背脊發毛,於是假裝沒有聽見。

「是不是看到了那個火柴盒上的地址?」

她只得點頭。

「你見到她了?」他的口吻越來越溫和,完全不像在質問。

「見到了,不過……應該是我多想了。」她勉強擠出笑意,將洗衣盆拿起,剛轉過身便貼到了他的體溫,微熱的胸膛,帶一點淡淡的須後水的芬芳。

他在她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便放開了。她不由得有些沮喪,因這是兩人近期最親密的舉動,自她跟蹤他到那俱樂部並看見珍妮以後,他很久都沒有對她做過越界的事。

「哦?」他輕挑了一下眉尖,笑道,「怎麼會這麼快就意識到是自己多心了?戀愛中的女人都很盲目的。」

「再盲目,有些事情她們也不得不注意到。」艾媚用英語回答他。

「那麼——」他轉動她的肩膀,以便自己從背後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語,「你得再幫我注意一些事。」

「比如呢?」

「比如那個法國老頭。」

她驀地想起埃里耶肥圓風趣的面孔,繃緊的肉體竟放鬆了一些:「那個老頭並沒有那麼難應付,他若有法子找到我,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

斯蒂芬笑起來,教人猶入如沐春風之境,他會嘲笑艾媚的天真,卻又喜歡她的天真。女人無知起來,往往就會變得勇敢,他確是需要一個勇敢又不太聰明的女人為他貢獻一切。

埃里耶找到艾媚的時候,她正坐在紅石榴餐廳里發獃,他盡量將這次調查搞得像偶然相遇。有趣的是,這姑娘似乎並沒有察覺自己已被盯上,仍然坐在那裡喝一杯紅茶,她點了一個藍莓派和一杯牛奶、一碟薯片,顯然胃口很好,一氣吃了不少。儘管穿著寬大的燈芯絨背帶褲,隆起的小腹和腫脹的乳房還是非常搶眼。

「姑娘,我知道你也許不認得我,不過——」

「我認得。」艾媚的笑容甜津津的像話梅,「從前您經常來吃午飯,喜歡這裡的牛腰肉和杜松子酒。」

埃里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鬍子,道:「是啊,可惜現在換了老闆,味道也變了,所以我——」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您還在查那個外國女人的案子?」

「是的,聽杜小姐說,你以前見過珍妮?」埃里耶當即開門見山。

她低頭不語,表示默認。

「那你見過這個女人么?」埃里耶將一張相片遞到她眼前。相片上的女子黛眉鳳眼,略顯木訥的神情,雖然生得標緻,卻也僅限於標緻,但眼角下的淚痣卻讓她心驚肉跳起來。她必然是見過她的,深夜,那幢青灰色群居房裡的一間,她便半倚在床頭,素白繡花邊睡衣領口處托著一張寂寞雍容綻放的面孔,遠比相片里的那一位要鮮活美麗。

「見過。」她點頭承認,因直覺若斷然否認,必定會被對方識破,勿如學乖一些。

「在哪裡見過?」他果然上鉤,露出興奮的眼神。

「在這裡見過,她用過一次餐,是我招待的。」

「用過一次餐你便記得這麼清楚?」

「在畫報上看到過呀,上海小姐第二名嘛。見著真人,覺得有些像,但又不敢認真,所以跟其他幾個招待還打了賭,由我過去認呢。」她口吻一派天真爛漫。

「什麼時候來的?她一個人嗎?」埃里耶顯然像是找到了希望一般歡喜。

艾媚繼續演戲,偏頭嘟嘴想了好一陣,才喃喃道:「大概兩個月前吧,好像是跟一個男人來的,那男人長相我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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