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力量之巔 第三節

初冬的太陽總是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朱芳華因嚴重脫水,唇皮破裂出血,於是舌頭舔舐到的第一滴汁液都是鹹的。審問她的人已不知來去幾撥,只知最後來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眼神銳利,且身材圓胖的外國警察,叫埃里耶。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對身邊的看守講的:「快給這位女士一杯水,你們這樣對待女人真是太不人道了!」

朱芳華聽得出來,他的語氣中充滿真誠的憤怒。

「施太太,我不是來問你施常雲的下落。」待她喝盡杯里的最後一滴水,埃里耶才笑嘻嘻道,「我只是來問兩個問題,您只要說了真話,我就放你回家。」

她茫然地抬起頭來,嘴角略略抽動了一下,像是認同了協定。

「施常雲有沒有交給過你一個藤箱?你只要回答有還是沒有。」

「有。」

「第二個問題,那個藤箱里是不是有……」埃里耶突然湊近朱芳華,在她耳邊講了幾個字,她當即面色煞白地盯住他,僵硬如行屍走肉。

「這麼說我的猜測沒有錯,是不是,施太太?」

她緊緊閉口,像是已對剛剛道出的那個「有」字生了萬般悔意。

埃里耶似乎對她的悔恨很高興,他領著她辦完所有手續,並叫了車送她回家。一路上,他都笑容可掬,對她溫文有禮,但言語里卻有些殘酷:「釋放一個惡人,比釋放一個好人艱難得多了,所以我們才會經常讓上帝搖頭嘆息。尤其對我們來說,人生只有兩件事,戀愛和饕餮。施太太,我不知道你們信奉的菩薩是怎麼處理這件事情的。」

朱芳華一言不發,臉上結著冰,左眼角下的細痣呈現淡淡的褐色,嘴唇稜角分明,像天生就用唇線筆描出來的。如果在歐洲,她這樣的長相會很受青睞。

但是,正如杜春曉私下跟埃里耶所說,朱芳華雖與她僅有一面之緣,卻將她牢牢記在了心裡,因這女子有薄命相。所以後來聽聞上官珏兒服毒自盡的消息,杜春曉脫口而出:「奇怪,死的為何不是施家大奶奶?」

如今埃里耶每每找夏冰出來討論案情,都會順帶問一下杜春曉的意見。但艾媚那條線挖出來之後,他又開始怕這個女人,因她這一挖,不僅沒有找到珍妮的死亡真相,還又多出一樁懸案,便是畢小青的失蹤。單單這一條,便讓埃里耶有些想收手,因查了畢小青,必會追到秦爺頭上去,招惹黑道在上海灘是件麻煩事,但放棄了卻可惜,偵探的職業熱情時刻提醒他要一追到底。所以當得知夏冰正私下給秦爺辦事的時候,他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套出些底細來。

作為交換,杜春曉提出,要埃里耶通過關係去見朱芳華,並問她那兩個問題,將答案帶回來。所以埃里耶與夏冰、杜春曉的這次碰面,氣氛也格外嚴肅,尤其杜春曉得知朱芳華的反應後,臉色遂變得異常凝重,喃喃道:「雖說是意料之中,但恐怕這位施家大奶奶,今後也是凶多吉少了。」

「那還不如讓她待在裡邊?」埃里耶即刻嗅出味道,緊追了一句。

「嗯。」杜春曉點頭,「不過估計下場也是一樣,這幾天好好盯住她,有什麼風吹草動也好控制。」

埃里耶手下的探員跟蹤朱芳華似乎非常容易,因這個婦人自回到施公館之後,幾乎足不出戶。娘姨出門雖勤快,也無非是輾轉於菜市與三五姑婆偷懶聊天之間,並無任何異常。只一次,因施逢德張羅上官珏兒的葬禮,他出門之際,站在大兒子被害的陽台底下一片花園空地上,朱芳華不知為何,也跟在公公後頭出來,站在那裡,形銷骨立的模樣看著教人心驚。二人在那裡站了好一歇,似乎又說了些話,起初像是平靜溝通,繼而又講得激動起來,兩人的頭顱都在不同程度地顫動。朱芳華尤其反常,竟出手給了公公一記掌摑。施逢德這才停止說話,看了她一陣,轉身上了汽車。

這一幕告到埃里耶那裡,老頭覺得有趣極了。

杜春曉在秦亞哲跟前已罵了好一陣兒,她豁出命去沖「閻王」撒氣原因有二:一是那次本是去贖人的,卻不料幾乎將自己的性命搭上,自然要怪秦亞哲的人馬反應過慢;二是從那晚的情形來看,秦亞哲從未將他們的命當命。

所以杜春曉自認已不必跟原本就心存險惡的人拐彎抹角,反正早晚難逃一死,不藉機罵幾句豈不虧大發了?於是她罵得鏗鏘,罵得用力,居然句句擲地有聲。

「秦爺不拿咱們的命當命不要緊,難不成五太太你也不要了?巴巴兒騙我們兩個打頭陣,放砧板上被人剁成餃子餡兒了,你都不皺一下眉頭。我們小兩口的性命是小,賠了一個五夫人又折八十根金條……哦不,大概抽去箱底那些磚頭,才十幾根金條。這個事可就大了,丟的是秦爺的臉,這要傳出去——」

正講到興頭上,杜春曉的嘴突然如鳥雀一般翹起,嘟成滑稽的形狀。原來是秦亞哲一把捏住了她的兩腮用力往裡擠,才讓她徹底閉口。

「杜小姐,既知道你們的命在我手上,便不要多講。沒救回五夫人的事體還沒找你算賬,倒跟我計較起來了?」秦亞哲開腔的辰光,手上幾乎也要將杜春曉的下頜捏碎。

她痛得眼淚汪汪,又無法開口,只得瞪大眼睛看著對方,直到他鬆手。

回來的辰光,夏冰一見她腮幫上的紅印子,便怒道:「怎麼你每次去找這姓秦的都要帶一點兒傷回來?他憑什麼虐待你?下次還是我去!」

「不用,這是我自討的。」她捂著臉,另一隻手下意識去摸包里的香煙,掏了半日只掏出一個空煙盒,便一把捏成了團,遠遠拋進前院的泥罈子里。

「你討這個作甚?不如討點兒錢實惠。」

「因為若不轉開他的注意力,我怕他會追問我們是怎麼逃過一劫的,然後——」她頓了一頓,幽幽道,「他恐怕很快就會知道小四的事。」

話畢,兩人好一陣沉默。她拿起飯桌上的一個剩菜碗,徑直拿手撿裡頭的鹹肉片吃,他卻兩手托腮,彷彿要看透瀰漫冷盤味道的空氣,腦殼裡卻在努力尋找某個答案。

施逢德自上官珏兒下葬之後,與朱芳華一樣不再出門。聽裡頭的娘姨講,系卧病在床,起不來了。大夫來看過兩回,都說是心結,要慢慢解。埃里耶卻愈發覺得有蹊蹺,於是造訪了一趟,接待的是朱芳華,她還是一張素淡的臉,憔悴中略見堅強。

「您公公現在還好么?」

「好一些了,在吃藥。」不曉得為什麼,她鼻尖總是紅紅的,哪怕壁爐的火燒得正旺,她身上厚厚的荷蘭手織披肩還是緊緊裹於肩頭,指節也是白的。

「我想跟他談談,可以么?」

她咬了一下嘴唇,回頭道:「他倒也不至於還不能講話,只是疲得厲害,時間不太長還是可以的。」

話畢,便起身將埃里耶引到二樓最大的一個房間。埃里耶看到階梯上鋪著昂貴的羊毛地毯,每踏一步,他的半隻皮鞋就被地毯吞沒。

「鋪這樣不合時宜的地毯,是為了掩蓋兇案發生時留下的血跡么?」他抹了一下鬍子,轉頭問朱芳華。

「是。」她應對之平靜令他有些意外,於是只得尷尬地吹了一記口哨。

施逢德的房間與他豪宅的歐化風格完全不匹配,裡頭擺的還是老舊的木框棕綳床,略動一動便吱吱作響。床頭櫃與衣櫥雖是貴重的紅木,但因房間過小的緣故,東西都顯得過於龐大,擠擠挨挨,似乎快放不下。床頭柜上一盞琉璃罩檯燈流光溢彩之餘,卻顯得昏暗,絨布窗帘厚厚的,長直垂地。一個落地大鐘擺在對面角落,嘀嗒聲震耳欲聾。埃里耶一見那鍾便笑道:「看來施先生跟我們一樣,習慣這樣的大鐘擺著,也不覺吵。」

施逢德撩開幔簾,果然是槁顏枯爪,眼白血絲密布,花白頭髮因長久沒有梳理,亂蓬蓬頂在額前。他看埃里耶的表情亦是怔怔的,笑容獃滯,有著多數人看到陌生人時的遲鈍反應,但似乎又在抵觸被對方觀察。

「施先生,有些事情不要太掛心了。」做過自我介紹之後,埃里耶其實已經對施逢德有些放棄,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藏有巨大秘密的說謊者,而是一位連遭打擊而身心俱疲的男人,他實在不忍再多問什麼。

「是常雲,有消息了?」施逢德突然眼睛發亮,要將希望託付給一位外人,這是何等悲哀?尤其是作為父親,他對於從警察那裡得到親骨肉的消息實在是百感交集,一面怕這樣的結果,一面又希望得知兒子的下落。埃里耶雖然一直保持單身,卻深諳人間真情,所以他搖搖頭,對施逢德擠了一下眼睛,笑道:「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施先生應該明白的。」

施逢德果然又擠出一個笑來,在五彩斑斕的琉璃燈照射下,那笑容也是五味雜陳的,甚至有陰森與酸楚。

下樓的辰光,朱芳華在後頭幽幽道:「您不是想問他什麼,只是想看看他吧?」

埃里耶轉過頭來,一臉狡黠的笑:「中國女人比法國女人聰明的地方在於,你們的洞察力過於細微,這是你們的優勢,更是悲哀。」

話畢,埃里耶盯住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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