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艷 第十三節

朱芳華每隔三日,便給施常雲送一次東西。用同一隻帶蓋的長方藤編籃,放一塊毛巾,兩包煙,兩套換洗內衣,一雙尼龍洋襪,一包刮鬍刀片,兩根熏肉腸,十塊雞蛋糕,並酸泡菜與煉乳各一罐。東西由看守檢查之後收下,將空籃子還予她,她便離開。

那看守姓駱,因略有些駝背,被同事戲稱「駱駝」。這駱駝每每收了東西,總會從中抽掉一包香煙,再將東西送去給施常雲。按理講,刮鬍刀片、放泡菜的玻璃罐與鐵罐密封裝的煉乳是不能帶進去的,但每次朱芳華都會額外塞給他五塊錢,他便也睜隻眼閉隻眼了。

駱駝也聽聞這重犯是早晚要上刑場挨槍子的,只不過老爹選得好,一直拿錢吊著他,竟無故多了幾個月的命,公審也遙遙無期。不過聽隊長在喝酒的辰光講過:「如今報紙天天盯著這樁命案的主犯沒有受審的事,輿論壓力大了,看來就算皇帝的兒子也非得受審不可。」

「審了也不見得會判死罪呀,律師請得好,錢花在刀口上,不是一樣能逃過一劫?」駱駝倒也並非存心抬杠,卻是表達了幾位夥計共同的心聲。

「你以為這個赤佬能逃過?笑話!」隊長冷笑一聲,道,「報紙上已經點明了講施二少如果能逃過一劫,就必是上頭收好處了。這麼大的事體,還瞞得牢?連施老闆買通仵作驗假屍、開死亡證明的事體都已經被捅出來了。聽說南京政府很快就要派人下來徹查此案,等著瞧吧,紙包不住火,那些個大人物再維護殺人犯,恐怕就要跟他一道上刑場嘍!」

一語驚醒夢中人,駱駝這才明白,這位能帶給他好處的犯人是留不長了,於是心裡略微有些沮喪。

令駱駝更沮喪的是,就在與隊長吃老酒的那天半夜,施常雲越獄了!

他住的單間牢房原本便是氣窗較大的「豪華間」,裡頭還隔了一個漱洗室出來。如今那氣窗上每一根鋼條都被鋸斷了,剛巧能讓他爬出去,地下還留著一小截食指長短的鋼鋸條。駱駝忙翻查了裡頭所有的物品,在漱洗室的一塊肥皂底部發現埋著十來根已被磨禿鋸齒的鋼條,整塊肥皂散發著煉乳與泡菜混合的氣味。

駱駝當時氣得臉都白了,只得捂著被隊長掌摑到紅腫的面孔找了同時值班的幾個兄弟來問話。都講是知道當晚隊長叫了人喝酒,於是自己也私下裡湊了一桌,吃得東倒西歪,竟醉死過去了,哪裡還顧得著犯人的動作?

施常雲果然識時務!駱駝儘管已急得像無頭蒼蠅,內里卻還是默默佩服起這位公子哥兒來!

「也不曉得出什麼鬼咧,不聲不響搬出去,鈔票么擺在檯子上,我承認么還好呀,不承認收著呢?現在的人真弄不拎清!」房東太太一面講一面拿出鑰匙開門。

屋子裡空空蕩蕩,彷彿從不曾住過人,畢小青的影子在這灰塵撲鼻的空氣里消失了。但見過她的人,只一記起那副活潑的儀容,便不由得覺得那樣污糟糟的環境里都嗅得出一絲茉莉淡香。

「她幾時走掉的?」

「估計就是十五號那日夜裡,去哪裡我是肯定弄不清爽,小姐儂自己再去另外地方打聽打聽,好哇?」房東太太一頭捲髮拿火鉗燙得又枯又黃,夾棉短褂上有濃濃的鹹菜味。

「之後沒有發現其他情況?」

「沒有。」房東太太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眼珠子才瞟到右上方,中途卻又落下,似是有什麼東西撞了她的心坎,於是隱隱悟出了些事體。

「還有啥事體想得起來哇?關於這個漂亮女人家的。」杜春曉哪裡會放過這蛛絲馬跡,忙將手裡一籃水果交給房東太太。

房東太太順勢接過,口氣緩和了不少:「其實這個女人家好像讓奇奇怪怪的人跟蹤過——」

「是什麼人?黃阿姨儂看清爽過哇?」

「好像也是個女人家,樣子看起來蠻規矩的,眼神倒是有點兇巴巴,要吃人一樣。我當時就跟老公講咧,說不定是大小老婆嗆起來咧,老公還罵我多心,現在幾個人過來尋過伊啦?看是不是我多心!」

「還有誰來尋伊啊?」

「有個男人家,經常來尋伊唉。」房東太太似是存心要幫忙,再無嫌棄的表情,不過恐怕背地裡亦添了些「多事」的嫌疑,且這個「多事」多半亦是因莫名的嫉妒引發的。

杜春曉眼前一亮,忙問:「可是一個外國人?」

「不是。」房東太太皺眉搖頭,「是中國人,長得白白凈凈蠻齊整的,有點面熟,就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謝謝儂。」杜春曉笑吟吟地將房東太太手中的水果籃拿過來,轉身便往外走,全然不顧對方錯愕的表情。

這個辰光,戲弄房東太太自然不是什麼要緊事,要緊的是要再去找一找施常雲。於是回了家來,偏巧看見夏冰與唐暉正在下五子棋,雙方勢均力敵,所以半晌才走一步,大半時間卻是面對面摸下巴擠眉毛,一點意思都沒有。

「唐大記者,跟我一道去看看施二少哇?」杜春曉將水果籃放在門口地上,隨手從裡頭掏出一隻蘋果便咬。

「可惜啊,施二少你是看不著了。」夏冰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他越獄逃跑了,如今警察都在施家大宅日夜蹲守,還將他嫂嫂朱芳華捉去審了,三天都沒放出來。」

「這麼大事兒怎麼報紙上一點消息都沒有?你們這些所謂憑良知說話的記者可是都被封了口了?」杜春曉又驚又笑,唐暉似乎也有難言之隱,只得將大拇指放在嘴巴里啃,竟紅了臉不回應。

「話說,你這次去見施二少,是要做什麼?」

「因畢小青又不知去向,我總覺得她和金玉仙——也就是小胡蝶的死也脫不了干係,所以想從他那兒再探探口氣。這位少爺雖然狡猾,可經不起鬨,我每次說點兒好話,他就會把事情都告訴你。」

「哼!」夏冰突然打鼻子眼裡冷笑一聲,「恐怕與畢小青失蹤有關的人該是斯蒂芬,你是要去尋他?」杜春曉登時沉下臉來,正欲發作,唐暉卻突然站起,一副要急著出門的樣子。

「吃過夜飯再走呀。」杜春曉明曉得家裡沒菜式招待,嘴上卻還是客氣了一聲。

「不必了,今朝夜裡要去吃人家的豆腐飯。」

夏冰沒敢問唐暉哪位親友去世,到底是杜春曉麵皮厚,假意從口袋裡掉出一張女祭司牌,正落在唐暉腳面上。他遂撿起來交還,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腕,笑道:「你也曉得我麵皮厚,本想問你身邊哪個親戚朋友過世了。偏巧牌倒告訴我了,可是去吃燕姐的豆腐飯?」

唐暉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有講,只轉身走了。

「奇怪,他跟燕姐又沒甚交情,去吃豆腐飯作甚?」

「吃飯是假,恐怕打探消息是真。小胡蝶被殺的事體,他到底沒辦法釋懷。」她裝模作樣地長嘆一聲,將牌收回袋中,眉間的一道細豎紋正暴露著她的焦慮。

「春曉,這個……」夏冰面色窘迫道,「今朝夜飯你想吃點什麼?要不咱們去李裁縫家吃一點?他那裡燉了只一斤重的笨雞,香氣飄到這裡幾個鐘頭了,饞得人恨不得去搶。」

「那先去自家廚房找點兒吃的,老做沒出息的事!」杜春曉橫了他一眼。

他這才結巴道:「沒……沒吃的了。小胡蝶死了,燕姐也死了,再無人給錢……」

她方想起已整整一個月沒收入了,秦亞哲給的那五百大洋,除了維持生活用度之外,大半都給了小四。於是原本受施常雲逃獄一事激起的興奮感蕩然無存,只得拿右手食指抹了抹眉尖,道:「明兒我出趟門,很晚才回來。」

「去哪裡?」

「去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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