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艷 第十節

埃里耶的食量隨著氣候轉冷而與日俱增,所以在夏冰跟前吃下第三塊巧克力蛋糕的時候,還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對方一塊都沒有吃。

「看來重要的東西已經不見了。」埃里耶長嘆一聲,把杯中冷掉的咖啡一飲而盡。

夏冰苦著臉,兩手托腮,盯著碟子里的點心,喃喃道:「我在那裡碰上一個帶廣東口音的人也在找什麼東西,想是與我們找的一樣。」

「不見得。」埃里耶抹了一下鬍子,左手輕拍渾圓的肚皮,道,「要知道,漂亮的女人身上能背負一百個男人的秘密,所以她們死後很多男人會在惋惜之餘鬆一口氣。」

不曉得為何,夏冰突然想到了杜春曉,她身上背負了多少秘密,是否與男人有關?可那些都像是禁區,她不講,他便不敢問。

「不過——」埃里耶似乎心情非常好,願意透露更多的信息給夏冰,「我聽說斯蒂芬很好賭,所以曾經向高文借過錢。」

「真的?不用講,那借據肯定不見了,為了擺脫債務,他的確有可能指使那幾個俄國人幹掉高文。」

「可現在也只是推斷,並沒有憑據。再說像高文那樣精明的商人,是不會輕易借錢給人家的,必定有什麼便宜可以占,他才肯點頭。」

「那你們有沒有問過斯蒂芬?」

埃里耶突然長長嘆了一口氣,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道:「問過,他也承認有這筆欠款,但是現在沒有人受託向他討回,所以他還是心安理得地開他的餐館。」

「這就是所有的陰謀了?」夏冰始終覺得動機有一丁點兒牽強。

「我也覺得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這個傢伙太狡猾了,許多事情與他都有脫不掉的干係,所以,小夥子——」埃里耶用極度信任的態度輕拍夏冰的肩膀,「我們還得一起努力啊!」

「下一步要怎麼做?」

「讓你的包打聽去查一查那廣東仔的背景,順便摸一下斯蒂芬有沒有女人,一位迷人的紳士背後一定會有女人的。」

看到夏冰面露難色,埃里耶又笑道:「這個,可以找你的未婚妻幫忙,她看上去要比你聰明一些。」

夏冰這才明白埃里耶找他的全部用意。

杜春曉連續在紅石榴餐廳待了三天,每天從下午兩點坐到晚上八點,帶了一副牌、一本《狄公案》以消磨時間。斯蒂芬每次都請她一杯免費的龍舌蘭酒,上面放一片青檸,她喝完後,會專點一個叫艾媚的女侍者為她服務。即便是如此古怪的行徑,斯蒂芬也沒有感覺詫異,雖然那女侍者手腳並不利索,偶爾還會把賬算錯,但許多風度不凡的男客會給她豐厚的小費,因為看起來有些笨的美女,總是格外受青睞。

但杜春曉對艾媚的興趣,並非那姑娘十七妙齡,又面頰紅潤如水蜜桃,卻恰恰是她的「笨」。如夏冰講的,珍妮襲擊斯蒂芬那日,在她持刀沖向斯蒂芬的時候,不知是誰將一整隻托盤砸向她,這才讓斯蒂芬有了掏槍自衛的機會。所以杜春曉連日來,一直在找這個人,尤其是埃里耶通過夏冰給她的委託,令她變得異常執著,似是要露一手給那法國人瞧瞧。

於是,她直覺那個試圖用托盤保護老闆的人,應該就是那看上去老氣橫秋的俏姑娘。只有她與斯蒂芬的眼神接觸是流蜜的;只有她在將堅果裝盤的時候,斯蒂芬會將一隻手撐在吧台上,與她的腰背似碰未碰;只有她將小費如數投進吧台上的小費箱里;只有她似乎從來沒有流露過不耐煩的表情,晚餐時分的高潮,腳步亦總是歡快的,真正做到了「滿場飛」。

杜春曉戀愛過,她明白愛上一個男人是什麼樣子,更明白愛上斯蒂芬會是什麼樣子。

「我今天只想要一份蘑菇湯。」

「好的。麵包要來一份嗎?」

「這個……你們老闆不在,還是算了。」

「為什麼老闆不在就算了?」

「因為我付不起錢,需要他請客。」

艾媚臉色果然一陣紅一陣白,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講什麼,匆匆離開了杜春曉的桌子。不消一刻,蘑菇湯端上來,既濃且燙,杜春曉繼而又點了一杯咖啡,一直等到八點鐘,見艾媚和一個長滿青春痘的男侍者交了班,她才跟著結賬。

紅石榴餐廳的後巷子里,倒是別有一番風景。因對面還是灰水泥塗層的舊樓,門口掛著一排拖把,牆根甚至靠了一兩隻忘記收回的馬桶,穿著金粉色旗袍、圍羊毛披肩的舞女三三兩兩走到巷口去叫黃包車。杜春曉倚在那裡看著,紅石榴的一個二廚並兩個前廳招待都已經走出去了,艾媚最後一個出來。與那身黑襯衫白裙的裝束不同,她已恢複清湯掛麵的中短髮,發梢柔順地往裡彎起,像是用火鉗燙過,一圈油黃的燈光圈起她素凈的面孔。

「艾小姐!」杜春曉跑上前來,伸出胳膊欲與她挽在一起,對方卻警覺地退後兩步。

「做什麼?」艾媚歪一歪頭,大抵是有些不相信還有女客會騷擾她。

「據說你們老闆受到瘋女人襲擊那日,你出手救了他?」杜春曉咳了一聲,開場白異常生硬。

艾媚愣了一下,笑道:「那個丟盤子過去的不是我,是阿申。」

「但你看起來和斯蒂芬比較親。」

「杜小姐才是和老闆親近的女人吧?」

杜春曉心裡一跳:她果然知道她!

「那你可知道,除我之外,老闆還有其他的女人么?」

她們之間的空氣產生了片刻的凝固,然而很快便化開了,因其中有一位出了狀況。

出狀況的是杜春曉,她突然臉色發青,捧住腹部彎下腰來,但腸胃像是瞬間凍結住了,又硬又鼓,與她發軟的四肢無法協調。於是她想把那些硬塊吐出來,這一吐,將先前吃下的蘑菇湯噴得到處都是。

艾媚下意識地要上前扶她一把,卻又退了,一臉的不知所措。

「你在我湯里下毒了?」杜春曉驚訝地望住她,眼眶幾乎要撐裂了,她斷想不到這弱小的女子會懷有如此強烈的妒恨。

「我……我沒有!」艾媚帶著哭腔叫道,兩手與後背緊貼住長滿青苔的牆壁上,左右張望,彷彿在求救,又像是不想有陌生人靠近。

杜春曉已吐得死去活來,小腹上方的劇痛像要割斷她的腸子,把內臟都掏挖出來。她這才感受到了恐懼,恍若死神逼近的足音已在耳膜深處咚咚作響……失去知覺的瞬間,她終於聽見有人高喊:「趕快送醫院!」

的確,青黴素的氣味從未讓杜春曉如此安心過。

夏冰將她的頭顱輕輕抬起,拿枕頭墊了,唐暉還在旁邊擺弄他的相機。他的絡腮鬍正在瘋長,快要蓋住大半張臉,頭髮亦長得離譜,油膩膩地貼在頭皮上。

而她也終於意識到什麼叫做虛弱,尤其肚皮上那塊紗布,正散發出淡淡的藥味。背部與小腿上的癢處,已沒有能力自行抬手消解,於是只得教夏冰替她撓。

孰料夏冰竟冷笑道:「你還是讓那給你下毒的艾小姐來撓吧!」

「她在哪裡?」

「在外頭候著,大抵是擔心你報警。」

艾媚進來的辰光,是頂著兩隻黑眼圈的,可見是前夜一直處於不安之中。

「我真沒有,真沒有……杜小姐……」

杜春曉忙笑道:「不要管有沒有吧,回答之前問你的那個問題便好了。」

艾媚面色一緊,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然而杜春曉卻向夏冰伸出手來,夏冰當即會意,把一副塔羅牌放到她手中。

「你不講,事情便麻煩了,不信便抽一張。」杜春曉將牌列成扇狀,遞到艾媚跟前,對方猶豫半晌,還是抽了一張。

高塔。

「這座塔,意指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在一個男人身上浪費的感情太多,積沙成塔,最後卻高處不勝寒,終究還是要從那裡下來的。」她一臉同情地將那張牌收回,道,「該了斷的時候,一切都必須了斷,哪怕有些事情,已經來不及了。」

「艾小姐,其實我們還沒有報警,你也曉得如今的巡捕是什麼辦事作風,你一個女孩子家,被帶去巡捕房審問,傳了出去也總歸不好。孰輕孰重,你自己衡量。」講這番話的是夏冰,他嘴上硬,心裡卻是軟如稀泥,生怕那姑娘哭出來,他便只好放過她。

孰料艾媚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將頭一仰,道:「好!你們要知道些什麼?我都告訴你們不就成了?」

「想知道你們老闆除你之外,還養過哪些女人?」

不知道為什麼,杜春曉講話忽然不客氣起來,竟有些要當眾讓艾媚難堪的意思。艾媚聽到「除你之外」和「養女人」之類的句子之後,果然面露尷尬,但拿眼睛偷瞟的竟是唐暉,可見這男子亦有「天生麗質」的嫌疑,是怎麼作踐自己都無法損其「美色」,照樣引人注目。

「原先,我以為他只有我一個,後來發現他每個周五晚上,人便不知去向,周六我去他住的地方收拾,那裡的床鋪都是整齊的,像是沒人睡過……所以……」她的語氣開始變得有些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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