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艷 第九節

花園街的黃昏沒有落日餘暉的美景,卻瀰漫著腔調沉悶的污濁氣。幾對洋人夫婦牽著獅毛犬在石板小徑上散步,甜膩的桂花香繞過每個人的鼻尖,又飄忽而逝。雲層附著了一些詭秘的淡粉,懶洋洋地在天際巡遊。

旭仔走過這樣的街道時,總是心情舒暢,感覺身上所有的骨頭都拆卸下來擦拭乾凈了一般,整個人都是純潔的。他憶起在廣東經歷腥風血雨的日子,為了逃命,便闖進一間民宅,全然不顧裡頭正在批改作業的教書先生。那教書先生並沒有驚慌,卻撈起床單,讓他躲進底下去,他在下面看著教書先生著一雙黑色布鞋的腳在來回移動。待危險暫時過去,教書先生將他從床底拉出來,給他燉了一碗米仁粥,還包紮了右臂的刀傷。

他觸到教書先生微涼的手指,一雙包藏智慧的眼睛在圓形鏡片後閃爍著光芒。他不禁猜想對方的年紀,皮膚如此挺括,表情卻像五十歲了。

「為什麼救我?」他也知自己提了一個蠢問題。

教書先生拿過一面鏡子,照他那張被疼痛扭曲了的臉。

「因為你生得美,倘若剛才衝進來的是個五大三粗的丑漢,我是必定不會救的,反倒是逃出去作罷。但你是靚仔,你記得,靚仔靚女,總是比較佔便宜。」

若干年後,他來到上海,充分領略到那教書先生話里的分量,只可惜面上的疤痕斷了他的特權。於是他總是在心裡暗暗慶幸,倘若當初已被破了相,依那張殘缺的面孔,又怎能打動那教書先生救他性命?

所以「美色」是旭仔最在意的東西之一,沒有美色,只能憑頭腦,兩者均無的話,在上海灘幾乎無法生存。於是他總是留意那些外形出眾的男女,尤其百樂門這個地方,舞女都要靠天生的本錢吃飯,旭仔總是嚴格評判她們的姿色,並偷偷預測這些女人的未來。有那麼幾次,他猜得極准,但是小胡蝶的下場卻令他不禁懷疑起那教書先生的價值觀來,漂亮女人未必總是幸運的,有時她們會不自覺地吸引仇恨與野心。他進而又想到米露露,這位珠圓玉潤的大美人兒,五官如西洋女子一般大氣,可她的魯鈍與自作聰明卻損傷了福運,所以怎麼樣都無法飛黃騰達。

旭仔實則也沒有什麼發財的念頭,當年的一腔熱血早被刀光劍影嚇得無影無蹤,他如今只想辦好自己的事,比如像現在這樣,潛入珍妮的住宅,找到邢先生想要的東西。

那幢兩層樓的西班牙式建築系一位搞煤礦的山西暴發戶在上海置下的一塊私產,目的便是金屋藏嬌。珍妮一死,那裡便暫時空了出來,管家僕人均早已遣散,房子亦因沒有人氣而變得死寂。花園中茅草瘋長,幾株細小的楓樹頗煞風景地彎曲著枝幹。旭仔踏過乾枯的草坪,用硬幣在屋子後頭的落地玻璃窗上畫了一個圈,敲碎,伸手進那玻璃洞將窗子打開,乳白色花邊窗帘吹拂到他臉上,有痒痒的感覺。

他開始替珍妮惋惜,有這樣的安身之處,又何必去做冒險的事?正如教書先生講的,俊男靚女,總是在世間佔盡便宜。可教書先生那張清秀的面孔,到最後還是毀在一瓶硝鏹水裡了,旭仔是眼睜睜看著教書先生的前妻撲向他的,而他則如往常一般腋下夾一本卷了邊的《詩經》走在巷子里,風穿過他空蕩蕩的長袍下擺。他與她在最狹窄的地方打了個照面,旭仔就跟在後頭,只覺那是一個面色蠟黃、唇皮被怨恨染白了的婦人,無名指上戴了一枚瓷戒,白瓷片上恍惚還印著那男人玉樹臨風的頭像。她猛地將瓶口對住教書先生揮出去,教書先生沒有躲開,只是捂著臉蜷在地上慘叫。

不知為什麼,旭仔沒有去追那婦人,卻看著痛苦掙扎的教書先生,一言不發。

記憶被房內幽暗的光線擾亂,旭仔拿出金屬打火機,製造了一點兒光明。隨後摸上樓梯,辨別哪裡是珍妮的房間。

最後選定一扇虛掩的白色鏤花門,因從門縫裡看到有一張西洋四腳床,便猜到那必是主人的寢室。

在那裡,旭仔一面回味教書先生面目全非的慘狀,一面翻箱倒櫃。他並不介意在離去後會被人發現這裡來過不速之客,重要的是找到那東西!

但是在翻查的過程里,旭仔自己都覺得好笑,人都死了好幾天,這裡多半亦被警察和自家僕人掃蕩過無數次了,東西說不定早已收走,哪裡會留給遲來者一點機會?但倘若不查,又顯得不夠盡責,所以他找得非常仔細,摸過被褥的每一個邊角,把枕頭悉數割開,還想辦法打開了床頭的保險柜,保險柜里還是空的。

旭仔了解女人,知道她們藏東西永遠離不開卧室和床,於是他甚至把四隻金屬床腳都抬起來,擰掉墊腳,看那些空心的管子里是否會存在奇蹟,梳妝台的每一個暗屜也都開啟過了。

一無所獲。

他有些沮喪,但還沒有完全氣餒,轉身下樓開始敲第一寸地板,原本鋪在客廳里的地毯應該是被管家偷走了,所以搜起來反而簡單。但是胡桃木地板始終只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他最後只得站起身,靠在書架旁休息。

書架?

在旭仔的印象里,高級交際花都會將自己偽裝成學富五車的才女,所以他不由得有些好奇這位珍妮姑娘會讀些什麼書,於是轉過身去,將打火機湊近架子上的書脊窺探起來。他其實頗有將書架傾倒的衝動,只是怕動靜太大招來麻煩,於是細細地看,上頭有精裝牛皮封的《狄更斯全集》、《茶花女》、《白鯨記》之類的英文原版書,只左側最角落裡放著一本《海上花列傳》……這裡罕見的中文讀本勾起了旭仔的興趣,便抽出來翻了幾頁,一張紙片從書頁里飛出,在昏暗中跌跌撞撞飄落腳邊。他撿起來,想也不想便放入衣袋。剛要轉身,卻突然僵住,不再動彈。

因後頭有一個人,似乎正打算趁他不注意的辰光離開。可真的沒有什麼人可以從他眼皮底下逃走,包括現在這一位。所以旭仔將手裡的書丟向身後,只聽得「啊」的一聲,那人顯然受了驚嚇,他回頭看到對方正捂住額頭,卻絲毫沒有要再逃的意思,反而坦然地坐在地上,齜牙咧嘴起來。

「你是誰?」旭仔走向對方,用打火機照那人的臉。

「你又是誰?」

他開腔的辰光已一拳打在對方面門上,下手有力,卻不至於打暈他,對於揮拳的分寸,旭仔總是十分自信。

可那個人卻躲開了,輕巧、靈動,讓旭仔的拳頭結結實實砸在了空氣里。

「我是私家偵探,有人雇我來這裡找一件東西,找到就可以回去了。」

旭仔這才看清他戴的眼鏡很舊,有一張溫良的臉孔,眼睛卻是有神的,似乎利益不容侵犯。他知曉來人不好應對,只得乾笑一聲,道:「那找到了么?」

夏冰搖搖頭。

「為什麼我在這裡轉了那麼久,卻沒發現你?你藏在什麼地方?」旭仔用平板的聲音掩飾好奇。

「跟我來!」

夏冰臉上浮起一層得意,似乎很樂意與陌生人分享成就。旭仔遲疑了一下,還是跟著他走到樓梯口後側,那裡的暗門半開,夏冰取出手電筒,往門內照了一下,那裡有一截深不見底的樓梯。

「裡頭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每隻箱子里都空空如也,而且很亂,舊衣物丟得到處都是。」夏冰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在為那間小小的地下室默哀。

旭仔沒有下去,只是一動不動看著夏冰。

「怎麼,要讓我先下去?」夏冰苦笑,「我已經下去過一次,不想再去了,而且約了人,要早走,你若好奇,就自己進去看一看。」

說完,他便裝模作樣地撣了撣身上的灰,轉身推開一扇窗,一躍而出,丟下旭仔一個人對住地下室。

旭仔沒有下去。

確切地講,他是沒有辦法下去。

數年前在攀上開往南京的列車時,他一個人躲在啤酒桶內不敢吭一聲,大小便濡濕了下半身,還摻雜了酒氣,幾乎將他熏到暈厥,但更恐怖的是黑暗。無論手腳的伸展活動如何細微,都會頂撞到堅硬潮濕的桶壁。所以,那裡成了他的噩夢,比小時候三天沒飯吃,被人踢斷三根肋骨,呼吸起來會劇痛還要恐怖。

但是,剛想退回,已來不及了,一股強大的衝力將旭仔往那深不見底的黑淵推去。他發現自己的面頰正在疾速貼向木質台階,於是本能地用手去擋,可雙腿卻又懸空,令他平衡盡失。

頭、脖頸、手臂、腳踝、後腰、側腹輪番擦過一些突起的堅硬物,他知道那只是階梯,卻不知該如何阻止,只得一味雙手抱頭,翻滾到一片塵埃里,然後停下。

他沒有馬上試圖站起來,只是靜靜伏在地上休息了一下,再動了動雙腳,確保它們依舊伸縮自如,再慢慢抬起兩條胳膊支撐上半身的重量,有些吃力,明顯是手臂傷筋了,但並不礙事。他小心站起,腰間發出「咯」的一聲,讓他自己都心驚肉跳,人有時往往受自身反應的驚嚇多一些。接著他又想到打火機,但摸遍每隻口袋都找不到,腳底下卻踩到了軟綿綿的東西,是剛剛那個私家偵探所說的那些雜物。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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