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艷 第八節

上官珏兒的雙腿彷彿已不是她自己的,只是整個身體都浮在半空,四周嘈雜無比,幾聲啜泣摻雜其中,她認出那是姆媽的。

她並未覺得自己有多少苦痛,只是體內血液都凝固了,繼而蒸發,令她一夕之間回到童年。在自家院牆上的泥洞里張望,看隔壁剛搬來的小戲班的那個花旦唱得如泣如訴,她不懂戲,只覺她舒臂回腕里都美得光彩動人,於是竟看痴了。

現在,她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洞口,往裡張望,只有姆媽那張蒼老的面孔擠成一團,有疼惜、有貪婪、有恐懼,還有些許無謂的殘忍。過了一歇,又變成施逢德的面孔,眼裡都是冰,正伸出手來撫摸她的下巴,手也是一樣的冷。隨後唐暉出現了,他在她乾涸的身體里探索過,之後便收起所有的痴迷與熱情,只給她一個背影。

「婊子!」

「妓女!」

這些字眼在她眼前緩緩飄過,她的頭顱不停搖晃,似要將腦漿都甩出來。

「就停在這裡,進去!快!快!」

是施逢德的聲音。

她不由睜大眼睛,意識竟有些清楚起來,於是定定地望著他下巴上半白的短鬍鬚,思忖自己是否曾經愛過他。

此時,她感到身體再次飄浮起來,落到一張充滿福爾馬林刺鼻氣息的床上,她猜想可能是到了醫院,於是便有些安下心來。諸多針頭與皮管分別插向她的喉腔與手臂,她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呼吸愈發沉重。

「造孽啊!造孽啊……真造孽啊!」

布簾後頭,隱隱傳來姆媽的凄音。她閉上眼睛,想讓這一切早些過去,可喉部似乎頂著一個硬物,強行將生命壓回到了她體內。

孰料,這樣的安定未能持續多久,上官珏兒朦朧間又被抬起,有人往她的胃裡灌了一些液體,她只好用嘔吐來回報,嗆人的黏物從嘴裡噴涌而出,流滿整隻脖子。她費力別過頭去,想看一看施逢德還在不在,卻只看到幾個白色的身影在躥來躥去。

他大抵是不會再來了……

她心中湧起一股悲愴,且不說有沒有真心愛過他,最起碼,時至今日,她都未想過會失去他。

但是,她發現那個洞口在不斷擴大,裡頭所有的景物都變成了白光,她只好迎著它而去,緩緩步入洞內,遂被白光吞沒……

上官珏兒的死,成了上海灘一樁香艷奇聞。小報記者將她服毒自盡的過程寫得繪聲繪色,講說她當時寫的遺書里充滿對施逢德的控訴,還在床單上寫了血字,甚至死時穿的旗袍都是赤紅簇新的,顯然是心有不甘,意欲化厲鬼報仇。

上海灘短短一周之內,死了兩位以美貌著稱的名女人:金玉仙與上官珏兒。一時間沸沸揚揚,祭奠哀弔者有之,冷眼旁觀者有之,嚼爛舌根者更有之。影院當時撤下所有新片,只放兩部電影,一是上官珏兒未完成的遺作《風流嬌娃》,二是一部改編自金玉仙劫殺案的三流作品《魂斷青樓》。

那幾日,唐暉每天在戲院看《風流嬌娃》,一天三遍,看的辰光,就是怎麼也不相信上官珏兒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做影星就是這一點佔便宜,即便人不在了,音容笑貌還是會留在膠片上,可供人一遍遍復讀她。這亦是他生平第一次放棄報社要他做的跟蹤採訪,去一個法國人開的小酒吧里買醉,把那兒的每個妓女都吻過,還與幾個海軍大兵干架,被打到不省人事。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他頭上沾滿了嘔吐的穢物與隔夜露水。

夏冰將唐暉拖回偵探社的辰光,杜春曉正在吃早餐——臭豆腐夾燒餅。老遠看見唐暉,便皺眉捂鼻大叫:「快帶他去澡堂洗一洗!比我吃的東西還臭!」

可是已來不及了,唐暉早已雙手抱頭縮在沙發上睡過去,身上每一寸皮膚都是碰不得的,一觸就會痛到驚醒,接著看你一眼,再蒙頭大睡。

杜春曉嘆道:「你說他是不是傳說中的『紅顏禍水』?最愛的兩個女人都先後死於非命。」

「你怎知他還喜歡上官珏兒?」夏冰驚訝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因唯獨他寫上官珏兒的報道里不帶一個污穢的字眼,那不是愛就奇了。」她竭力壓抑住幽怨與憐憫,將話講得輕鬆隨意了些,果真惹來夏冰的白眼。

「那也不定就是愛慕,只是一般影迷的仰慕也未可知啊?人家是鐵漢柔情,有痴心的,哪像你鐵石心腸,誰死了都不惦記!」他藉機發泄了一下對她的怨氣。

孰料此時卻見唐暉翻了個身,嘴裡喃喃叫著「珏兒」,彷彿在刻意證實杜春曉的推測。

她卻已將燒餅吃完,擦了擦手便要出門。

「去哪裡?」

「外面。」

「去外面幹什麼?」

「見一個人。」

他發覺她的背影竟比從前要消瘦一些,於是想起那位英俊儒雅的英倫男子,心不禁往下沉,她是去找他?但他忍住不問,因怕問了,她會講些他這輩子都不想聽的話。

這一次,他還是沒有料准她,她去見的是另一個男人。

與杜春曉因焦慮導致的憔悴相反,施常雲繼續增胖。長期沒有酒色歡縱之後,他體內的某些健康因素便藉機冒了頭,所以原本縮成棗狀的眉眼竟挺拔起來。

「下次讓那小記者再來,我要向他好好討教些拈花惹草的經驗。哈哈!」他的反應在她意料之內。

「你可知道斯蒂芬被一個叫珍妮的英國女人行刺了?」

「知道。」他點頭道,「那個女人是誰?」

「聽那法國偵探講,她生前也是高級交際花,與死去的花國大總統還是金蘭交。」

「哦?」他挑了挑眉尖,顯然被勾起了興緻,「如此說來,金玉仙的死,難道與斯蒂芬也有些瓜葛?」

她沒有回應,卻低了一下頭,假意在思考別的事。

他看出她的窘迫與不安,又笑道:「高文的死,我還沒找他算賬呢,這回又牽扯到轟動上海灘的花魁謀殺案,他還真不低調!」

「而且珍妮殺進紅石榴的時候,嘴裡牙齒被拔得一顆不剩,明顯是受過酷刑的,不曉得又是誰動的手。」

「必定又是斯蒂芬指使誰幹的,然後自己完全脫凈干係,在一旁看戲。」施常雲竟講得有些咬牙切齒,「就這一點來講,他跟在英國的時候一樣,沒有變過。」

「你與他怎麼會認識的?又如何知道他在英國的事?」她明知問了也不會有答案,可到底熬不住,彷彿這樣問了才能安心。

施常雲這一次卻沒有對她竭盡嘲諷,反而神情里有了一些苦澀,系她之前從未在他的字典里讀到過的。

「你心裡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就該去阻止他。就像我為了對抗他,可以殺掉自己的哥哥。」

剎那間她的呼吸凝固在半空中,斯蒂芬深情款款的魅笑,幻化為一個陷阱,她在陷阱中央遊走,卻怎麼也無法逃脫。

「喬安娜,你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如今卻還是回到了他手裡,可有覺得怨恨?或者……覺得高興?」

她繼續無言以對。

「你不覺得,高文的死,金玉仙的死,還有珍妮的死,上官珏兒的死,他們之間都有某種聯繫?」他像是手下留情,適時轉了話題。

「我也曉得他們之間有聯繫,只是一時還找不出那個交結點。」她抬頭看他,「而且,你隱瞞了許多事,搞得我雲里霧裡。」

「不管我隱瞞你多少,首先一點,你要找的小胡蝶——就是金玉仙,已經死了,你一味逞強,要待案子水落石出之時再去告知邢老闆,恐怕都成了馬後炮。記得喬安娜你從前是很喜歡往水裡滴墨,看看那一池清水最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的,這次勿如也把金玉仙的事情找邢老闆坦白了,看看他下一步會有什麼行動。」

「我會去講,但不會再查下去。」杜春曉苦笑道,「小胡蝶已死的事情抖出去了,我就再也不能從邢志剛那裡拿錢,所以我一直憋著,但現在,竟也有些……憋不住了。」

話畢,她拿出手袋裡的香煙盒,只剩最後一根了,她將它含在嘴上,將盒子捏扁,放在施常雲的探視窗口。

杜春曉離開的時候,每走一步,都彷彿踩著斯蒂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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