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艷 第四節

夏冰手裡的巴西咖啡已然冰涼,斯蒂芬正在吧台後操作咖啡機,生鐵滑輪「嘰嘰」作響,轉了十秒鐘左右,他把底下的木製抽屜拉出,將裡邊的咖啡粉倒進燒瓶內,再蓋上濾紙……一系列的動作,慢條斯理中帶有別緻的細膩與性感。

所以斯蒂芬上來為夏冰續杯的時候,後者竟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喬安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請隨意一些。」斯蒂芬周身都散發出咖啡豆黏稠的焦香。

「我們能坐下聊聊么?」不知為何,夏冰一想起埃里耶先生說的「好偵探都長著一樣的眼睛」便無比自信,因自身能力已被優秀的同行認可。

斯蒂芬聳聳肩,坐到他的對面,笑道:「這次又是什麼事?高文的那個案子已經破了,埃里耶也抓到人了,還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別誤會,今天找你,純粹是為了私事。」夏冰忙道。

「哦?」斯蒂芬挑了一下右眉,又是極招女人愛慕的俏皮表情。

「我只想問一問,你與杜春曉,也就是喬安娜,是什麼關係?」

「那你和她又是什麼關係?」

「我是她未婚夫。」

斯蒂芬輕輕吹了一記口哨,轉頭看了一下玻璃窗外的蕭颯風雨,似乎是想掩飾一下笑意:「喬安娜的人生果然要重新開始了。」

夏冰意欲回應,卻被一記犀利的尖叫割斷思路。

隨即傳來砰砰的瓷器碰撞聲,正在用餐的客人紛紛離座,往後頭移去,因開門進來的那位金髮女子實在悚人。

她披頭散髮,額角流血,大張著嘴巴,吐出濃血,像是牙齒已被拔光,只血糊糊的牙床敞開著,於是更如惡煞一般。尤其是手中高高舉起的一把菜刀竟還是明晃晃的,與粉綢旗袍胸口處一攤發黑的液體對比鮮明,兩條胳膊更是白得觸目,上頭密布粗糙的紅色顆粒。因口腔受傷的緣故,那詭異瘋狂的女子雖大喊大叫,卻沒有一個字能教人聽得懂。眼見她朝夏冰的桌子衝來,菜刀在空中划出初雪般的弧線,刀鋒甚至已快貼到他的鼻尖。

他瞬間頭皮發麻,身子竭力往後仰去,連人帶椅倒在地上,屁股登時失去知覺,只得眼睜睜看著那女子撲向旁邊的斯蒂芬。

斯蒂芬沒有躲閃,只等她的菜刀挨到面門的剎那才飛起一腳,正踢中她的腹部,她遂叫得愈發慘厲,人亦遠遠彈了出去,恰巧倒在夏冰身上。夏冰下意識地將她攔腰抱住,然而她比他豐滿得多,力氣亦出奇地大,所以她即刻掙脫出來,起身發動第二輪進攻。夏冰眼睜睜看著那女子站起來,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到斯蒂芬,只知道斯蒂芬即將成為她的刀下鬼……

就在這個時候,一記古怪而熟悉的轟響傳來。擋在夏冰眼前的黑影突然往後退了,接著重重倒在他身上,他聽見肉體被過度擠壓發出的摩擦聲。

待推開那女子,夏冰方發現她已面目模糊地昏死過去。肉體雖然還是溫熱的,頭髮卻與血水雨水混在一道,緊緊貼於頭頂,金黃髮色變成了骯髒的褐紅;胸口的污跡似乎又擴大了不少,正有一道血流從乳峰處潺潺淌向地面。

夏冰勉強站起,看見斯蒂芬手裡的白色勃朗寧手槍正對住他,說道:「讓你受驚了。」

埃里耶警長趕到後,一見夏冰便笑了:「看來我們是真有中國人所說的緣分。」

但當斯蒂芬被問及這名被他擊斃的女子是誰時,他果然回答:「不認識。」

更有趣的是,夏冰回去將這件突如其來的兇殺未遂案告知杜春曉後,她竟沒有如平常那樣細細分析一番,只一個人坐在前院的藤椅上抽了一包煙。她的反應教他百爪撓心,又不敢問,只不過他後來竟忍不住賭氣道:「若是不放心,自己去看看他!」

說畢,便用掃帚清理了地上的幾十個煙頭,徑自回屋裡去了。

之後,二人再未提及這件事,彷彿斯蒂芬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孰料過了十天,埃里耶卻興沖衝來尋夏冰共享下午茶,與他講發生在紅石榴餐廳的那件案子。

「死者生前被嚴重虐待,不但身上有被鞭撻的傷痕,嘴裡的牙齒也是被一顆顆拔出來的,像是刻意要讓她受苦。」埃里耶拚命往茶杯里倒牛奶,似是要衝淡某些可怕的回憶。

「那麼說她跑來紅石榴餐廳前,被人嚴刑逼供過?」

「我也認為應該是那樣。而且,我們也查清了死者的身份。」

「她是誰?」

「她與前不久轟動上海灘的花國大總統被劫殺一案有關。此人正是金玉仙的姐妹,就是她死的那天一起搓過麻將的英國籍妓女珍妮。」

唐暉跟進金玉仙的案子已有半個多月,這期間,他幾乎貼了自己所有的薪水,只想最快得到查案的進展。所幸警署有個安南阿三從前受過他關照,便時不時透些消息給他。這才曉得,原來警方亦調查了當天將金玉仙約出來的兩個人之真實身份。根據娘姨的形容,也已確認那接人的車子是蘇大少的,於是便將正在長三的溫柔鄉里抽鴉片的蘇大少拖出來,對方卻打死不認,只說當晚將車子借給了一個時常一同逛窯子的嫖友,叫周啟生。周啟生因出手闊綽,時常替他還賭資,所以當他提出要借車子的請求時,便不得不答應下來,孰料那車子次日未還,人也找不到了,正憋著氣呢,便被抓了。警察將蘇大少審了兩日,他都對周啟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對方家住哪裡,做什麼營生,均一無所知,且認識他才兩個月,於是查案線索中斷,只是間中終於在金玉仙陳屍現場附近的河塘內撈到了那輛車。而唐暉亦被叫去警察局認人,證實蘇大少與接走金玉仙的男子相貌差距頗大,那男子顯然要更俊俏一些。

周啟生是誰?

這問題在唐暉腦中一直縈繞著,令他日夜無眠,似是倘若不想出個所以然來,小胡蝶的冤魂便不會放過他。

他認出金玉仙就是小胡蝶是必然的,因他與她肌膚相親過,熟悉她的氣息、膚色、每一顆細痣在身上的位置,甚至頭頂的兩個發旋。為了認得更真切一些,他想方設法與她接近,而她似乎亦不排斥,彷彿懂得他的苦心,反而主動伸出手來挽著他。如今想起來,那些全都是求救信號,他竟渾然不覺,還一心想著如何識破她的偽裝。

小胡蝶的死,杜春曉與唐暉斟酌再三,還是決意先不告知燕姐,依杜春曉的話來講:「恐怕說了之後,麻煩會更多一些。因這件事牽扯的血案一樁接一樁,可見這個事體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知情人是越少越好。我們按兵不動,把案子查清爽了再說,免得去告訴了那邊,原是要領賞,卻一不小心變成了自尋死路。金玉仙不就是原想著去傍大公子,反而把命搭上了?」

一席話唐暉倒也聽得進去,不過仍不放心地問:「那下一步要怎麼辦?」

杜春曉一聽便撐不住笑了:「怎麼辦我哪裡曉得?只是好奇三件事。一是畢小青的下落,二是那個花爺是誰,第三件——」

「第三件是什麼?」

「現在且不要講,只把前兩件查清楚了再說吧。」

可是要曉得畢小青的下落,唯有從秦亞哲那邊的人裡頭下手。秦家的幾房夫人都死的死,送走的送走,那與花弄影私通的管家亦不知去向,如今唯一能找到的,便是尚留在秦公館,從原先的娘姨被撥到廚房打下手的月姐。

「月姐如今工錢少了,只想著法兒另謀生路,只要你們肯花鈔票,便沒有打聽不到的事體。」

小四的話果然靈驗得很,杜春曉只花五個大洋,便讓她交代了一件事——畢小青的娘姨朱慧娟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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