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艷 第二節

「你竟不救我?」

金玉仙伸出一對慘白的手,緊緊抓住唐暉的袖口,他努力掙脫,無奈被愈拽愈緊。她喉間的裂口流出鮮濃的紅色汁液,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

「不救我?」

聲音彷彿是從她脖間的傷口處發出的。

他渾身冰冷,只能緊閉雙眼,怕看到金玉仙那一對即將眼眶崩裂的眼。她的憤怒與悲鳴,均化在那兩隻手上,那一道傷口裡。

「你又不是我害的,何故來找我?」他忍不住抗議,卻被另一個聲音制住。

「你醒一醒!」

他猛地睜眼,發現那聲音是上官珏兒的,手心即刻涌回一股暖流。

「你發夢魘了,可要吃點茶壓一壓驚?」

他接過她遞來的茶,她很快又轉回身去,繼續對住鏡子畫眉,擦了畫,畫了擦,如此反覆。

而他已迷失在鏡中這時而禿眉時而婉轉的模糊面目里去,隱約將上官珏兒想像成夢中冤魂的模樣。

只是金玉仙出事前的最後一刻,正與他一道大戰方城……

「儂聽牌啊聽不好,還是出去給我們買點奶油蛋糕吃吃。」金玉仙一面嫌棄唐暉,一面用甜蜜的眼神看他。女人的口是心非,他是早已領教的,於是偏要坐在那裡。

「叫儂去唉,儂還不去?」身板纖細得只餘一把骨頭的小林黛玉嬌聲迎合。

唐暉也不理,只管出牌:「我風子還未打完,不想跑出去,再講現在看起來這一把我可以贏。儂叫我出去買蛋糕,依三缺一咧!」

金玉仙笑而不答,只在那裡摸牌。倒是小林黛玉揭了底:「伊還不曉得儂等一歇要出去兜風啊?」

「嗯,伊不曉得。」金玉仙手上幾個金錁子閃閃發亮,襯得一張粉白臉蛋兒愈加生輝。

果然這個辰光,自外走進一位穿深藍西裝、頭戴禮帽的男子,生得明眸皓齒,比女孩兒還秀氣些;後頭跟著一位瘦長男子,左眼皮上生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紅胎記,然而濃眉大眼,也並不惹人討厭。

「玉仙,玩得好哇?」那秀氣男子講話輕輕的,像生怕吵醒一個嬰兒。

「好呀,我去換件衣服。」

金玉仙當即站起,被小林黛玉拖住,道:「我都聽庄咧,儂現在要走?鈔票怎麼算?」

「儂精是精得咧!」金玉仙訕訕笑著將贏得的籌碼取出幾個丟給她,便迴轉身走上樓去了。唐暉叫那兩位男子進來坐一歇,他們都拒絕了,那有胎記的男子點了根香煙,抽一半便摁進玄關處擺放的盆景內。

不消一刻,金玉仙裹著狐狸皮披肩走出來,滾金邊刻絲旗袍上綉滿牡丹,因艷得有些過分,她倒是只戴一副珍珠耳環來沖,於是便有了大家閨秀的效果,尤其頭髮還用淡藍色絲帶綁著,愈顯清爽。

「現在三缺一,怎麼辦?」小林黛玉將牌一推,嘴角都要撇到地毯上去了。

金玉仙將皮包擱在腋下,俯身在小林黛玉耳邊道:「儂打電話去叫相好來打牌呀。」

「哼!」小林黛玉冷笑道,「儂是真糊塗假糊塗?儂一走,另外一個也即刻跑了。」說完便拿眼睛瞟唐暉,唐暉只得尷尬地坐在那裡洗牌。

「不跟你們閑扯了,你們自己找搭子去!」金玉仙白了她一眼,徑自走出門去,那兩名男子忙在後頭跟上。

金玉仙一走,唐暉便問小林黛玉:「這些是什麼人?」

「我也不熟的,聽講是棉紗大王蘇世昌的大公子蘇明,所以她不去也不行的。」

唐暉一聽便眉頭緊鎖起來,半晌沉吟道:「我給蘇世昌做過採訪,他的大兒子好像不是這副長相的呀。」

小林黛玉嘴巴一撇,道:「誰曉得?反正開這麼氣派的車子來接,必定是大客人。不過我也覺得那兩個人眼神不對,有點兇巴巴的,儂覺得呢?」

唐暉搖了搖頭。

小林黛玉那張瘦長面孔便悄悄湊到唐暉耳邊,道:「我真有點不放心咧,剛剛玉仙站起來要走的辰光,我還悄悄里踢伊,想叫伊不要走,不過哪裡攔得牢。」

「儂倒是想得交關多麼!」

講這話的系另一個牌友英國人珍妮,群玉坊的洋交際花。從前在北京八大胡同混跡,因被一個上海富商贖了身,便跟著他來滬,孰料那富商生意失敗,拋下她逃得無影無蹤。珍妮無奈之下只得二次下海,方才與金玉仙她們結了緣。依洋人的標準來看,珍妮算不得漂亮,只是五官端正罷了,然而豐乳肥臀與一身布滿雀斑的紅白色肌膚正滿足了諸多嫖客的獵奇心態,生意亦好得不得了。能成為牌友,兼因她與金玉仙談得來,金玉仙英文發音標準,又會做牛排,二人很快便成了好姐妹。

「想的不多哪裡能做這一行?」小林黛玉橫了珍妮一眼,開始數自己抽屜里的籌碼。她與珍妮互相看不對眼,所以話也極少。

只唐暉還在努力回想蘇家大公子的相貌,然而最後只依稀想起系一張端正平庸的臉,興許來人確就是他,只是被時光刮糊了印象,如今再見真人,便恍惚覺得陌生了。這個曾在他腦中一閃而過的警惕念頭,原本可以救金玉仙的命,如今卻徹底成為一種悔恨。小林黛玉事後曾講:「女人一旦拿定主意,往往就要走上死路。」

他不明白她口中那個「主意」指的是什麼,在葬禮後細問,她卻怎麼都不肯講。

杜春曉後來勸他放棄別問,只笑說:「不過一個與小胡蝶長得相似些的交際花,你又何必執著?」

他擺手回道:「我總覺哪些地方不對頭,萬一她的死與小胡蝶的事體也有聯繫呢?」

她只能看看他,遂莞爾。他心裡一緊,知她已察覺他的負罪感。

此時門被敲了幾聲,夏冰出去打開,將小四迎入。

杜春曉沒有請他坐,卻是徑自咬了一口手裡的法式麵包,皺眉道:「過了期的到底還是難吃一些。」

小四沒有理會,只對夏冰道:「我聽那邊說,小胡蝶失蹤前一晚,和一個男人深夜幽會。」

「那個男人是誰?」

「不曉得。」小四搖頭,卻是一臉得意。夏冰適時塞給他一卷鈔票,他便又開口道,「隱約聽得有人叫這男人『花爺』。」

「你一點不清楚他的來路?」

「不清楚。」小四摸著下巴的動作令杜春曉有些氣結,恨不能上去抽他一個嘴巴,可夏冰卻又給了他兩張五塊的紙幣。

「想起來了。」小四停止摸下巴,道,「雖然不清楚花爺是哪裡來的,但他似乎與濟美大藥房老闆的兒媳朱芳華在逸園跑狗場密會的是同一個人。」

「你怎麼知道的?」唐暉忍不住問道。

小四沒有理會,轉身便走,招呼都不打一個。

杜春曉方才氣鼓鼓地對唐暉道:「你不喜歡這個人吧?」

「你怎麼知道?」唐暉驚道,眼睛卻一直盯住小四的背影。

「因為你這記者都挖不出來的事,他卻挖得出來!」

唐暉方才聽明白杜春曉是變著法兒調排他,於是紅了臉訕訕道:「我也不是包打聽——」

「跟了金玉仙那麼久,我以為你早就是半個包打聽了。」杜春曉那話里分明透著一股蹊蹺的酸味兒。

他只得低頭不語。孰料她倒反而將臉湊近了看他,他再次避過。

她幽幽地開了口,道出癥結所在:「其實,金玉仙與小胡蝶就是同一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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