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十四節

孫怡從佛堂里走出來的辰光,兩隻手心又紅又腫,眼裡還噙著淚,可踏過那道門檻,她又仰起頭來,意欲沖那之後碰上的第一個人發火,不管是誰。林氏在梵香瀰漫的貢桌前提拎著眼角,瞟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時,總要冷笑一聲。

「你們這些人,成天也不知做了什麼虧心事兒,鬼哪是說見就能見的?必定心裡那個鬼才是真的!」林氏從臉蛋到身形均修長得過分,所以面相刻薄,兩個油黃的高顴骨更是顯得不可一世,只可惜嫁的男人太強勢,由不得她囂張。所以孫怡是進門一年以後才領教到這位正房夫人的厲害的。

「得了,你們幾個得輪著教訓,否則越來越沒大沒小,為一丁點兒事就讓老爺操心!」她在玉佛跟前抄完一段《金剛經》,放了筆,拿起桌上的一枚長方形鎮紙,厲聲道,「把手抬起來!」

於是孫怡只得將兩隻手掌朝上抬過頭頂,冰冷的鎮紙與手心摩擦出一陣麻辣辣的痛楚……

秦亞哲的女人里,不服林氏的唯有花弄影,但凡出頭挑釁的事兒她最敢做,因此吃虧次數也多。孫怡前腳踏出,她後腳便過來了,但孫怡不知為何又發不出火了,兩人反而相視一笑,花弄影見孫怡笑得勉強,忙問怎麼了,孫怡努一努嘴,道:「還不是那一回事?」

花弄影一聽便嘆氣道:「就曉得她不會放過我們,信神佛,無信鬼怪,也莫知是怎麼個道理咯!」

「她一定是怕!」孫怡咬牙道。

「哼!」花弄影冷笑,「我也知道她是怕啦,最好就這麼被嚇死了!」

這話講得孫怡「撲哧」一下笑出來:「傻妹妹,哪裡有這麼容易就嚇死人了呢?」

「她自己何時也見到那鬼了,不就嚇死咯?」

話畢,花弄影便氣哼哼扭著腰肢進去了。

孫怡方才發現自己那一腔怒火,竟也不知到哪裡去了,只得一臉苦笑地穿過庭院回自己房裡去,推門時與手裡端了盞茶的娘姨撞上,再伸頭一瞧,見杜春曉正坐在圓桌上玩塔羅牌。

「喲,二太太總算回來啦!」

杜春曉見孫怡進來,忙將牌收攏抓在右手裡,正要站起,孫怡卻對她擺手,嘴裡說「坐下坐下」,於是二人一併坐了說話。

「杜小姐可是來查鬧鬼的事兒?」孫怡笑吟吟地向娘姨使了個眼色,娘姨當即會意,放下茶便出去了。

「嗯,我連續三晚蹲在庭院裡頭,也不見那鬼出沒。」杜春曉顯得有些怨氣,嘴裡也都是煙臭味兒。

孫怡實是打心眼兒里看不起她,於是嘴上也少不得調排:「想必是杜小姐在庭院里守夜時睡得太死,那鬼來了也嚇不醒你呢!」

「話說——」杜春曉絲毫未計較孫怡的刻薄,卻適時轉了話題,「五太太的事兒,您可有什麼看法?」

「我能有什麼看法?她自有她的出路與打算,我們原跟她的命一樣,又有什麼好講?」孫怡低頭吃了一口茶,竟轉頭又吐了,拿起碟子里的幾塊桔紅糕嚼了濾嘴,「對了,說到命的事兒,聽聞杜小姐的什麼西洋牌算得出神入化,可有興趣幫我佔一占?」

「嗯,使得。」杜春曉把手裡的牌推到孫怡手邊,笑道,「可是算您這一胎生男生女?」

孰料孫怡卻別了一下頭,一臉鄙夷道:「這也沒甚算頭,是男是女他都一樣會疼的,只要給他留後。勿如算算那鬼何時才能消停吧。」

杜春曉聽得不由發笑:「這可奇了,你與四太太算的竟是一樣。」

「那正好,你直接把結果告訴我便可以了,省得我再弄一次。」

「算的結果是,那隻鬼一天不報這個仇,便一天不會消停。」

她故意將答案說得很慢,一字一頓,似在給聽者上凌遲之刑。

孫怡聽完,竟「哇」一聲吐了,連鞋面都是粉色的碎點心屑,一股油中帶酸的異味在空氣中緩緩蔓延。半晌才抬起頭來,扯著嗓子喊娘姨來收拾,遂皺眉道:「這麼個折騰法,必是男胎。」

「那我先走了,二太太早些休息,莫動了胎氣。」杜春曉當下也識相,起身便離開了。

但杜春曉不是去秦家廚房蹭飯,卻是去了佛堂,還未踏進門裡,已聽見蹊蹺的啪啪聲。管家面色煞白地站在門檻里側,一見她便上前攔住,只說夫人有要緊事在辦,暫不見客。

「那好,我等一歇過來!」她故意將聲音放得很響,蓋過了那些遲緩又沉重的啪啪聲。

話音剛落,那動靜果然沒了,只聽得燭火微光里傳出一聲:「叫她進來。」

管家忙側身讓路,杜春曉方才看清裡頭的一切,林氏坐在貢桌右側,手邊放一枚長方油亮的玉石鎮紙。花弄影背對杜春曉跪在地上,腰桿挺得筆直。

「先回去吧,依儂個身份,進佛堂本來就不——」

林氏的「妥」字還未出口,花弄影已迅速站起,板著臉轉身往門口走去,左肩和杜春曉的手臂擦過,絲綢發出一抹恨恨的尖叫。

「你看,這些小的若不教訓,就是這樣的德性,尤其這種廣東仔,一點不像腔,杜小姐莫要見怪。」

一番話,林氏說得字字切齒,就是要讓還未踏出門檻的花弄影聽到。所幸對方似是不願計較,只顧放快腳步逃了。

杜春曉一時亦不知要如何應對,只好訕訕笑著,林氏讓坐,方坐在一側的酸枝椅上。

「夫人,今朝過來,只想問一樁事體,就是那其他幾房太太都見過的鬼,你可有見?」

「哼!」林氏一張臉即刻陰下來,唇角刀刻一般生硬的笑紋也更深了些,「那幾隻賤屄的話哪裡能信?縱有鬼,我有如來護身,妖魔都不敢接近的。」

「夫人,話不能講得太滿啊,有些事體還是要走著瞧的,幾位姨太太也不是一朝同時遇鬼,可是這個道理?」

「杜小姐這話講得奇了,聽聞你也是成日里拿一副西洋牌揩人家便宜,倒教訓起我來了?」

一句話,竟把杜春曉的話活活堵了回去,也不曉得要怎麼辯,於是寒暄了幾句便走掉了。回到家裡頭,劈頭便對夏冰講了一句:「這家的大太太早晚要死於非命!」

惡鬼出沒的秦公館,夜裡便顯得格外安靜,因眾人都躲在自己屋裡不敢踏出半步,幾個娘姨和男僕倒也便宜了,主子歇得早,他們就變著法兒聚在管家房裡賭牌九吃果子,不亦樂乎。

月姐當下已贏了幾個大洋,正得意著,管家便挑唆眾人要她請客,她嗔道:「請你娘個屄客!前兩日撞鬼嚇煞我了,今朝好不容易有點轉運,儂倒來敲我竹杠咧!」

管家知她平素小氣,忙把酒杯端到她嘴唇上,笑道:「各么儂就多喝一點,讓其他幾個也贏點迴轉呀!」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管家見玩得盡興,乾脆命一個小廚子去把各房守夜的下人都叫了來玩,一時間場面鬧猛無比,滿屋子都是聽牌聲與吆喝聲,酒氣熏紅了每個人的面孔。

林氏還在陰篤篤的佛堂里,她不喜用電燈,然而幾個佛燈還是點得通亮,玉佛亦在暖融融的光線里睜著一雙眼,獃獃望向遠處。她坐在這裡,便似主宰了自己的世界,系秦亞哲從前賦予她,如今又悉數奪走的,所以除了向佛,她已不知要如何生活。她始終記得畢小青在消失以前,從未進過這佛堂半步,她每每喚她,都是娘姨過來通傳一聲,講她身上不方便,來不了。所以那把鎮紙,從不曾沾過她的細皮嫩肉。而另外幾個,又是異常地聽話,被打被罵從不哼一聲,事實上,每每拿起鎮紙,她反而是最怕的那個人,怕她們突然奮起反抗,還怕她們一個轉身便去跟秦爺哭訴,將她的最後一片天地都摧毀。奇怪的是,她們竟是那麼聽話,與畢小青對她公然的蔑視有天壤之別……

想到這一層,一股綿軟的陰霾緩緩擒住了她,她站起身,意欲停止《金剛經》的抄寫,活動一下筋骨,立直後卻又馬上坐下,因兩隻腳都是麻的。於是又靜靜坐了一會兒,雙肩卻不由自主地往上提拎,似乎有一雙手正握住她的雙臂,將她拉起……

她以為是有些乏了,便下意識地抬手去揉肩膀,卻不料觸到的不是肩,而是一塊手骨,如鎮紙一般冰涼硬實的觸感。她當即頭皮如炸開一般,嘴裡不停念「阿彌陀佛」。

「呵!」

那隻手骨的主人好似在她耳邊笑了,她只得慢慢站起,心裡卻沒有一絲想逃的意思,因知道大抵是逃不掉了。從前嘲諷那三個小妾的刻薄話,如今正一字一句向她傳來。

「呵!呵呵!」

那聲音更真了些,她的佛也正在身後瞧著,目光空遠,毫無誠信。

此時手骨突然從她肩上鬆開,她渾身肌肉僵硬,卻還是感覺減輕了壓力,但很快便又緊張起來,因有一團鮮紅色佇立眼前,長發披面,只露一雙與旗袍同色的雙眸,直勾勾盯住她。

「畢……畢小青!你……你你……果然是死了?」她認出了那鬼手上的一隻紅瑪瑙鐲子,光芒耀眼、血絲滿布。

於是她驚嚇中不由湧起一絲沮喪來:「不是我害你的,又不是我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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