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十二節

曾幾何時,中國人總是將算命師與捉鬼天師混為一談,但秦亞哲絕對不像頭腦不清爽的庸人,因此杜春曉隱約感覺他多少也看穿了些她的把戲,這才是請她這個「神棍」來家中消災的原因。

「畢小青,認得嗎?」秦亞哲等不及杜春曉將廳堂打量夠便開始切入正題。

杜春曉下意識地搖搖頭,頓了一下,又變成點頭。

「真認得?」他驚訝地挑了挑眉毛。

「她的娘姨到我一個朋友那裡去做衣裳,所以我聽過五太太的事。她是天生麗質,拿過上海小姐比賽的第二名。」她像是拚命從記憶深處挖出這些話來,心裡卻在偷偷後悔這麼快將李裁縫給出賣了。

「後來她怎麼樣了,杜小姐可知道?」

「後來?」她整個人已在慢慢往下沉去,不祥的情緒由這沉澱中浮出水面,於是強笑道,「後來她不是嫁給秦爺您享榮華富貴去了嘛?」

「享榮華富貴之後呢,杜小姐可知道?」

她一時語塞,只得盯住牆上一柄鑲嵌紅寶石的銅劍發獃,半晌後方小聲回:「不知道。」

「後來,她消失了。」

她當即汗毛豎起,因知曉他說哪個人「消失」,極可能就是永遠「消失」了。

「是消失了還是死了?」她不識相地追問。

「確切地講,是私奔,不知去向。」

他的坦然令她吃驚,又覺得難以信任,於是只得悶著,也不敢再進一步。因廳堂里那些奢華貴重的古董已令她不適,那是彰顯身份之餘還給人壓迫感的擺設。

「但是,弄影和金鳳都說看到她的鬼魂在庭院里出沒。」

「秦爺的意思是,您的五夫人在私奔過程中已遭遇不測?」

他點頭:「恐怕是。」

她到底按捺不住,頂著殺頭的危險問道:「五夫人出走,依秦爺您的勢力與能力,應該很快就能找到的吧?又怎會眼睜睜讓她死?且還不是死在您自己手上。」

他這才神色凝重起來,不再用生出白毛的耳孔對住她,卻是拿一張臉壓近,捏起她的下巴。她直覺快要被他吞沒了,卻又不得不直視他的雙眼。

「杜小姐好大的膽子,居然調排起我的家事來了。」嗓音還是平平的,像完全沒有動氣。

她笑道:「秦爺如今不正是主動在和我講家事么?更何況,報業巨子月竹風的小妾從未對您的家事指指點點,不也被從樓上丟下去活活摔死了么?所以跟秦爺您打交道,橫豎也是個死,怕都是多餘的。」

「哈哈哈哈……」秦亞哲發出獅吼一般的爆笑,鬆開了杜春曉。

杜春曉只冷眼看著他,說道:「為什麼人在掩飾尷尬的時候總是要大笑?」

「為什麼你在看穿別人想法的時候要用西洋牌來表達呢?」

兩人旋即陷入微妙的沉默,彷彿彼此都被看穿了劣根性,竟僵在那裡。過了好一歇,杜春曉方張口:「那麼,秦爺也認為那個鬼是五夫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對,所以請你來查。」

依杜春曉的做法,必是要從屠金鳳身上開刀的,對方亦知那鬼嚇的不僅僅是自己,膽子大了不少,病也奇蹟般地好轉了,只故意賴在床上,欲多賺些憐憫。所以杜春曉推門便聞見一股子濃重的藥味兒,嗆得她捂住鼻子又退出來,再深吸一口氣才進去。

「三太太,那日見的鬼長什麼樣子可還記得?」

「頭髮很長,穿大紅旗袍——」屠金鳳啜著參湯努力回想,突然又把手指向一旁掃地的月姐,「喏喏喏,她也看到了呀,她曉得的。」

月姐只當聽不見,繼續彎著腰。

杜春曉沒有調轉槍口去問月姐,只對屠金鳳道:「好的呀,我等一歇就去問她。儂還記得哇,當時娘姨看到那鬼以後是什麼反應?」

「唉喲,伊膽子大,假裝看不見那鬼,把我扶回去咧。」屠金鳳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

「三太太要不要算一算命?看鬼還會不會回來嚇你。」

這一句,勾得月姐都支起耳朵來,邊掃邊將身子慢慢靠近屠金鳳的床榻。原本嚷嚷著體虛的三太太亦雙眸發亮,支起身子來細細洗牌。杜春曉喜歡這種洗牌時表情虔誠的算命人,他們往往心裡迷茫又極外放,只要給她撕開個口子,便能看到潛意識裡那片私密的風景。所以拿屠金鳳作為調查對象是對的,她的懦弱與低淺的心智有助於提高占卜的準確率。

「哎呀,三太太,您過去可是造過什麼孽?」杜春曉指著逆位的太陽牌開始胡謅,「恕我直言,您可是倒過來的太陽,便是陰了,一定是被哪個女人蓋過了風頭,一直不得翻身。」

「那……後頭呢?」

屠金鳳被戳中心事後也不否認,只催著杜春曉往下說。杜春曉心裡冷笑:男人娶了五房太太,哪有不被接下來那一個蓋過風頭的理?再說畢小青的風華絕代上海灘哪個不知?另外幾房心裡有氣也是必然,不用算也猜得到了。

翻開現狀牌:正位的惡魔與逆位的戰車。

「看來,那陰氣還未散盡,可是碰上了什麼凶煞,把人搞得心神不寧?那鬼自己,恐怕亦是有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思。」她刻意將聲壓得極低,突出月姐掃地的嘩嘩聲,只是那一刻,嘩嘩聲都消失在空氣里了。

「那……那她要達成什麼目的?」屠金鳳干著嗓子問。

杜春曉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口內煙熏氣陣陣:「復仇呀。」

未來牌開啟:逆位的世界。

「看來,那女鬼將來必得貴人相助,讓自己的冤情翻身,那些該下地獄的人,自會下地獄去的。」

啪!

站在她們身後的月姐掃帚落地,已無暇去撿。

輪到花弄影,她一口荒腔走板的上海話先嚇掉了杜春曉半條命,只是這位曾經的老舉倒也性情爽快,反覆強調:「這隻鬼不曉得從邊各躥出來,這樣那樣地撲向你!我亂叫了一通,拿手不斷亂抓亂擋,那鬼還在靠近——」

「你為何不逃呢?」

「你知道咩啊?邊各逃得掉?!」花弄影蹺起一隻腳,擱在煙榻上。據杜春曉觀測,秦亞哲應該沒有大煙癮頭,那必是這四太太從石塘咀帶來的陋習。

「據說,四太太是深夜去那邊拜七姐,才撞了鬼的。你可知道那鬼是什麼人化的?」

「還用講?畢小青嘍!」花弄影脫口而出,倒是頗出乎杜春曉的意料。

「她是真失蹤啦?」

「失蹤?也可以這麼講啦。」她一面冷笑,一面姿態嫻雅地燒煙泡,將玻璃煙管熏暖。

「那麼說她不是失蹤?」杜春曉發覺自己可以將佔牌那一套省下來了,「從前聽人講,畢小青的姘頭是武生宋玉山宋老闆,可有此事?」

「儂莫亂講啊!宋老闆都死在戲台上了!」花弄影重重吮了一口,整個人隨之癱軟下來,上半身已橫卧在榻上。

杜春曉這才想起在李裁縫那裡的推斷,宋玉山已死,畢小青要與誰私奔呢?莫非她先前的想法是錯的,她的姦夫另有其人?

想到這一層,她忙也跟著歪到榻上,笑道:「那你可知道她的姘頭是誰?」

「我怎知啊?」花弄影懶懶地翻了個白眼。

這個表情激怒了她,於是突然正色道:「四太太是真不知?我倒是也有一件不知的事體,還望四太太解釋。」

「什麼事?」

「您既說那日深夜在庭院里是拜七姐,那怎的管家趕到時竟沒見地上有一點兒香燭貢品?」

這一句,果然將花弄影從榻上驚起,只見她額角滲著汗,將兩隻發顫的雞爪似的手緊緊握住杜春曉的右臂,帶哭腔道:「你可莫要亂講,我真沒什麼——」

杜春曉按住她道:「都是女人,有些事情我們懂的,彼此行個方便,今後也好做人。可是這個道理?」

花弄影先前的強悍潑辣已無影無蹤,然而還有不服輸的意思,只恨恨道:「若換了你,也會與我做一樣的事。」

「換了是我,或許會做一樣的事,但不會和管家。」杜春曉的眼神里滿是同情,驚覺秦亞哲喜歡的女人有同一個特性:精明,但情關難過。

「你是怎麼知道的?」花弄影似乎鬆了口氣,她不知怎的,開始無端相信眼前這位古里古怪的老姑娘。

那老姑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好了,彼此行個方便,也該告訴我了,否則我怎麼捉鬼?」

「是宋玉山,沒錯。」花弄影講出那個名字的辰光,是下了極大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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