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十一節

屠金鳳已十天沒有困好覺,後花園裡那一叢啼血般的木芙蓉總令她無從釋懷,彷彿靈魂深處還有一攤更濃的血在不斷蔓延,快要滴出她的身體,將她染透。

不……染透的不是她,卻是那隻要命鬼!回想起半個月前那鬼頭一次出現的情景,她極度奢望那只是因醉產生的幻覺,當時喝得確有些高了。秦爺的五糧春度數高,三杯落肚,酒氣便從每個毛孔里往外鑽,搞得她既舒服又恐慌。她不是怕酒,卻是怕男人,怕面前這個男人,當初將她從崑劇班裡買出來的時候,她便怕他。他粗濃的眉目,張揚的毛髮,溫柔笑容里陰溝一般硬冷的紋路,都讓她心驚肉跳。這大抵亦是她肯做他三房姨太的原因,他是容不得拒絕的,彷彿一搖頭便會換得粉身碎骨。

那日屠金鳳原是想站在院中醒酒,發燙的面頰在夜風裡漸漸退熱,頭腦一下便拎清起來,無奈胃裡繼續翻江倒海,酒食涌到了喉嚨口,一張嘴便噴了出來,沾濕了鞋面和胸前一塊襟布。

「月姐?」她想喚娘姨將她攙住,卻發現身邊無人,只得自己胡亂扶住樹枝繼續乾嘔起來。

不一會兒,她方察覺後面有人扶了她的腰,並輕輕拍打後背。她忍不住用力掙了一下身子,罵道:「剛剛死哪裡去啦?哪裡就嫌我這三房嫌成這樣了?主子都伺候不了,明朝去廚房汰碗,你就曉得苦了!」

月姐也不吭聲,只不斷拍她的背,她眼睛一拎,迴轉身來,抬頭欲打,卻被唬得跌坐下來,濺了一身穢物。

這哪裡是月姐,分明就是惡鬼!長發披面,只隱約見一張鮮紅大嘴,嘴角直延伸至耳根處,與身上穿的觸目旗袍同色,那隻曾搭在她肩上的手還停住在半空,嘴裡發出「嚶嚶」的枯啞聲,似泣,又似笑。

「啊!啊啊啊!啊——啊——」

屠金鳳恨不能當場暈厥過去,待醒來便是天亮,鬼魅統統消失。可腦袋卻無比清醒,甚至雙眼都已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將那鬼蒼白手指上的每一段骨節都看得明明白白。

「三太太!」

月姐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轉不過脖子來,只能怔怔盯著那鬼,顫聲道:「月……月姐,這……這是什麼東西?」

「三太太你看到什麼啦?怎麼坐在這裡,髒的呀!」

當那隻帶著體溫的手握住屠金鳳的指尖時,她方才確信那是娘姨,還有對方身上發出的那股中年婆娘的酸腥氣亦令她定下心來。可是……不對啊!那東西明明就在她眼前,還在獰笑、凄鳴,那身血色旗袍的下擺隨風吹起,幾乎要掃到她的鼻尖。

「你看!你看呀!這是什麼東西?你看不見嗎?」她急了,手指甲幾乎嵌進月姐的手心肉里去。

月姐顯然也慌了,忙道:「三太太,你是喝多了吧?我扶你回去。」

「你看不見?你真看不見?」

「看見什麼?三太太?」

月姐邊應答著,邊將她強行從地上拖起,往背離女鬼的方向走去,不遠處那個朱紅的窗格在夜色下畫滿了影影綽綽的樹影,於是她愈發揪心起來,回頭看那隻鬼,它竟緩緩對她擺手,彷彿道別。

回到房內,月姐將電燈拉得通亮,還在她被子里放了湯婆子。

「你剛剛一定看到它了吧?」

月姐當即沉下臉來,點了點頭。

「那為什麼——」

「三太太。」月姐露出欲哭無淚的表情,「碰上這樣的鬼,一定要假裝看不見,更何況——」

「何況什麼?」她把腳趾輕輕抵在湯婆子上,卻絲毫不覺溫暖。

「更何況那鬼可能是……」月姐攤開一隻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兩下。

她瞬間似被驚雷劈中,面目變得獃滯起來,半日方從嘴裡吐出一句:「果然是她……」

從此,屠金鳳再無心緒與其他兩房姨太太爭寵,只縮在屋裡不出來,因缺少陽光照射,終日卧床不吸地氣,人瞬間變得憔悴。月姐知道她的心病,反而有些給她甩臉子瞧,私底下還對著其他幾房的娘姨罵道:「活該!必是她害死五太太的,要不然五太太的鬼魂就偏偏找上她?」

因都怕被割舌頭,鬧鬼一事只在下人中間風傳,竟不敢讓秦亞哲知道。屠金鳳病得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請了西醫來瞧,亦只是吊些營養液的點滴,無甚大用。秦亞哲來看過她幾次,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後來因大當家秘密托他辦些事,出門半月不歸,不知自己府上已亂成了一鍋粥。

率先將鬧鬼一事抖摟到秦亞哲耳朵里的,是四姨太花弄影。她原是香港四大花寨之一——錦繡寨的紅牌阿姑,系秦亞哲去那邊進口洋貨的辰光在石塘咀結識的,當時她剛剛脫離了「琵琶仔」身份,眾富豪公子不惜血本來討好她,卻鮮少見她願意出局。所以秦亞哲偏愛她的心高氣傲,誓要娶回家來,大花銷自不必講,也動用了些非常手段,這才抱得美人歸。花弄影平素脾氣便有些暴烈,直腸直肚什麼都敢講,操一口生硬的廣東普通話,倒也吐字鏗鏘。可就在秦亞哲出門的第十七天,深夜裡一記撕心裂肺的慘叫將秦公館所有人從夢中驚起,據說當時管家是頭一個披衣開門的,聽那聲音如烏鴉聒噪,但又有些不成調的語句夾雜其中,便隨著那怪響踏入後院,只見花弄影拚命拉扯自己的頭髮,腳邊躺了一隻正在燃燒的燈籠。

「有……有鬼!畢小青!是畢小青啊!」

那管家在院落里轉了一圈,卻什麼都沒看見。

次日清晨,花弄影便託人帶信給秦爺,說家裡出了事,請他速回。當天晌午秦爺便沉著一張臉回來了,問管家家裡一切可好。管家用蚊子叫一般的聲音說:「這個……小的也說不上來,您過一歇去問問四太太吧。」

秦亞哲只得一頭跑進花弄影的房間,她見男人來了,彷彿碰上救命稻草,忙從床上爬起,一把抓住他哭起來,將鬧鬼之事一五一十講了個清爽。

待花弄影安靜下來,秦亞哲方皺眉問道:「你三更半夜一個人去後院做啥?」

「還能做啥?你知我這個月十五要拜七姐的呀!」花弄影當即嘴巴翹起,「我也知這家裡看不起我這個做過老舉的,自然不敢勞駕下人了啦,還是自己悄悄拜了了事,可沒想到……」

秦亞哲聽完的頭一件事,便是叫了月姐過來,只問一個問題:「三太太有沒有跟你說起過她撞見了鬼?」

月姐當場承認,剛把頭點下,便吃了秦亞哲一記耳光:「這麼大的事情都不告訴我,你真要回家吃老米飯了?」

月姐被打得七葷八素,半邊臉即刻腫起,亦不敢多話,只巴巴兒逃回屋裡去了。

隨後秦亞哲又喚了正房林氏和二姨太孫怡過來,問的還是那個問題:「有沒有見過院子里鬧鬼?」

林氏堅決說沒有,只是聽花弄影說有過。孫怡卻吞吞吐吐了半日,方勉強回道:「有一次,我窗口閃過一條雪白人影,也不曉得是不是……」

深秋的百樂門舞廳,男客異常興奮,舞女卻都心事重重,皮膚乾澀,笑容是僵的,怕面部肌肉動得勤了,粉都會往下掉。

唯有素麵朝天的杜春曉,還掛著香煙盒四處走動。

「春曉,過來。」秦亞哲在最朝里的位子上沖她微笑招手。

「喲!秦爺買香煙還是算命呀?」她屁顛顛兒地上前去,因看出對方有心事,於是情緒愈發高漲起來。

「捉鬼,會得哇?」他嘴裡吐出一口濃濃的雪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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