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十節

斯蒂芬的優雅無人能及,他習慣在清晨六點起床,將被子疊出四個角,然後磨好咖啡豆,在煮咖啡的容器內灌上熱水,將咖啡粉放入,順時針方向攪動三次,待水緩緩流入壺底的時候,便留下堆成山坡狀的褐渣,光滑粉亮。

事實上,今天的咖啡煮得不太好,喝起來有些微酸,但很快斯蒂芬便打起精神,往臉上抹了些乳霜,小心地把月光石袖扣整理了一下,這才走出來營業。他知道有些客人喜歡從早上一直坐到次日凌晨,把這兒當成家居旅館。但斯蒂芬並不介意,他喜歡自己的地盤上長期有人,多年前,在倫敦的紅石榴餐廳里,他可以靠一杯啤酒在那兒消磨十七個小時。尤其在那個愛下雨的城市,十天里有九天你的鞋底都是濕淋淋的,小餐館是最好的慰藉。

所以斯蒂芬喜歡中國,更喜歡上海,一想到他終要離開這片土地,心情便異常煩悶,且當預料中的結果愈靠愈近時,他的興奮與失落便在胸口脹成一隻氣球。但走之前,他一定要見到那個女人,否則有些事,恐怕一世都放不下。

那女人,如今便站在他的店門外,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頭髮用髮油之類的東西盡量將外翹的末梢固定在最小的幅度之內,臉上敷了一層薄薄的蜜粉,掩蓋了皮膚上的坑斑,口紅是鮮濃卻極易掉色的,現在已褪了一半,泛出微微的黃,白色絲綢襯衫的荷葉翻領上有幾道顯眼的皺褶,米色長裙下一雙沾上浮灰的尖頭牛皮鞋已磨禿了跟。

她走進來的時候帶入一股清濕的風,他才驚覺原來今朝也落雨了,街面的顏色很深。

「要點兒什麼?」他上前,輕笑。

無論到何種年紀,斯蒂芬都會是個英俊的男人。

這是杜春曉一直以來對他不變的評斷,哪怕他現在已是貨真價實的中年男子,法令紋與顴骨都鮮明得過分,然而還是極漂亮的,散發淡淡光澤的茶色頭髮柔軟如昔,遞上餐單的那隻手背上,那幾根淺金色體毛也還是熟悉的。

「你就這麼想我呀?」她點了一杯紅茶,一塊蛋糕,淺淺笑著。

他望住眼前這位不漂亮,卻很有自信的女人,掂量出她笑容里的銳利。

「個倒稀奇來,明明是儂想我,才會來呀。」他用標準的上海話應答,搞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用餐叉將蛋糕切下一小塊,放進嘴裡,回道:「我沒錢付賬的,你請。」

他笑了。

兩人瞬間回到英倫的校園時光里,那時他們都手頭拮据,卻偏偏要嘗試昂貴的東西,於是他去偷盜,她負責放風,把一家點心鋪偷到幾乎「破產」。

那個辰光,他們還是純的,好的。至於何時開始不好,他們都在刻意迴避,卻又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想。

於是他只得先開了口:「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施二少告訴我的,他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包括很不好的事,那些事,原先只有你知我知,我以為以後也會是這樣,但顯然我是估錯了。」她一點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他尷尬地摸摸鼻子,乾脆坐下,窗外被細雨洗到碧綠的梧桐葉散發的清香,彷彿正透過玻璃傳來。街對面,拿他的店當「家居旅館」的法國老頭正匆匆往這裡走來,腋下夾著一疊報紙。

「好了,長話短說,我只想知道先前騷擾過高文的那幾個俄羅斯人的下落,希望你可以告知。」

「為什麼要知道這個?」

她咽了一下口水,一時竟難以啟齒,要怎麼講?難道說自己在幫未婚夫做私家偵探?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只得訕訕道:「有朋友托我幫忙調查這案子。」

「這麼危險的事情,交給警察不是更好?」

「在警察面前你會坦白么?」她忍不住反將他一軍。

他笑了:「只要我知道的,必定會講,但是你講的俄羅斯人,我確是不知道下落,所以——」

她不由得皺起眉來,幾乎當即便要放棄,因他不肯講的事情,誰都撬不開嘴,這個道理唯她最懂,可又有些不甘,便逼將道:「怕是這兩樁命案與你也脫不了干係,所以你才不肯講吧。」

「激將法對我沒用,喬安娜。」他聳了聳肩。

她站起身來,掏出錢包打開,他忙起來摁住,道:「我請客。」

「誰說我要付錢?」她推開他的手,從錢包內取出一張牌,放在桌上,「這是給你的第一次警告,下次我再來的時候,希望你能講些實話。」

他看到那張放在瓷碟邊的戰車牌,只得苦笑,曉得這個事情還遠遠沒完,這既是她的作風,更是她的脾氣。

夏冰找來的包打聽叫小四,系安徽逃荒來的,在法租界混了幾年賭場之後付出了一隻左手的代價,隨後便開始依靠收羅情報維生。這類角色本無甚稀奇,可他在秦亞哲的賭檯上出千還能逃出命來,確是不簡單的。更誇張的是,夏冰找到他的辰光,他正拿另一隻手當賭注,跟人家玩搖攤,在贏了十個大洋之後方興緻勃勃地別過頭來搭理夏冰。

原本夏冰想換個人,孰料把他帶回去給杜春曉看了,她卻喜歡得不得了,當即拍板,給他許諾了諸多好處,臨走前還急著付了定錢。

「這個人看起來太閑散,恐怕有些靠不住吧?」夏冰推了推眼鏡架子,顯得憂心忡忡。

「不會。」杜春曉搖頭道,「身帶殘疾的人會比平常人更要強一些,他將來對我們一定很有用。」

果不其然,三天之後,小四便渾身酒氣地闖進石庫門弄堂,對夏冰丟下一段話:「聽那邊講,那洋人的屍首旁邊當時還有半張俄文報紙和一件女褂,施老闆家的大兒子被砍,二兒子被抓之後,施家大兒媳朱芳華曾與一個男人在逸園跑狗場私會。」

「知道那男人是誰嗎?」

小四也不搭腔,只伸出手來,夏冰忙又付了他五塊錢,他這才懶懶答道:「聽那邊講,也看不太清楚,對方穿著打扮倒也蠻摩登的,年紀很輕,有點兒矮有點兒瘦,就這些了。」

說畢,轉身要走。

夏冰追問道:「你這些都是聽哪邊講的呀?」

「嘿嘿。」他轉頭笑了一笑,「哪邊?就那邊嘛!」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走出門口了,與急匆匆跑進來的李裁縫撞了個滿懷,他也不答理,反將帽檐壓低了些,徑直往弄堂口奔去。

「小癟三作死啊?」李裁縫拍著心口不斷回頭看小四的背影,好一歇才迴轉來對夏冰笑道,「小夏,杜小姐在哇?」

「伊一大早出去咧,李先生有何貴幹?」夏冰正琢磨著是不是順著那報紙的線索找下去,抑或從朱芳華那裡突破,所以見到鄰居上門難免有些不耐煩。

「那她幾時回來?我找她說說怪事體呀。」

「什麼怪事體?先講給我聽聽,我來轉告。」他一聽李裁縫嘴裡說出「怪事體」三個字,便有了興趣,因根據以往經驗,這嘴碎的男人講的奇事,確是每次都離奇無比。

「不要,我等歇再過來,她回來吃夜飯哇?你但凡有耐性,各么聽我老李一句話,留下來等她,三個人一道吃,我今天燉了只豬腳爪,過來搭夥好哇?」

夏冰於是索性把心一橫,坐下與李裁縫一道等起杜春曉來。

傍晚時分,杜春曉果然神色凝重地回來了,對飯桌上擺的香酥蹄髈也不看半眼,只將皮包往沙發上一丟,便坐下了。

李裁縫似乎是沒覺出她的失落,竟欣喜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春曉,儂曉得哇?上次儂講過來做衣裳的那塊料子是戲服,客人必定是與宋玉山有一腿的富家太太,儂真是料事如神,猜著啦!不過儂曉得那位太太是啥人哇?」

「啥人?」她懶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

「就是洪幫二當家秦亞哲的五姨太畢小青呀!」

杜春曉這才彷彿火燒屁股一般從沙發上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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