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九節

上官珏兒坐在昏沉的陽光里,藤椅在她屁股底下發出「吱吱呀呀」的枯響,寶寶舉著沉重的大尾巴掃過她的手背,癢意令她多少有些安了心。這隻波斯貓眼睛一隻碧藍、一隻棕褐,臉蛋子圓鼓鼓的,雪球一般在宅子里滾來滾去,輕聲慢語地呻吟幾下,像撒嬌又似撫慰。但最近寶寶卻時常不知去向,只在某個角落裡偶爾傳出些零碎的「喵」聲,也不知抓過哪裡,經常踏一地悉里索落的木屑回來。上官姆媽邊掃邊埋怨,她的腰痛一直未見好轉,但似乎女兒並不太關心,寶寶比她要矜貴。

「姆媽,寶寶幾天沒剪過指甲啦?」她抱了它一歇,放下的辰光才發現毛衣已被勾出好幾條線來,於是皺了眉看它的爪子,竟都是尖的。

「前日剛剛剪過呀,不曉得又去哪裡抓過了,這樣吃不消的,成日服侍它還來不及。」上官姆媽藉機沖女兒發了火,她明知自己沒資格這樣講,女兒替她還了忒多的債,甚至貼了初夜進去,所以氣難免要短些。可如今女兒每每回家,竟似貴賓,連吃飯碗筷都要分開,她那一副斷不肯讓別人來用,否則便摔了重買,於是盛粥的器具都是鍍金荷葉邊的,與姆媽用的白瓷描藍花碗有區別。

每每想到這一層,姆媽便胸口憋悶得很。

上官珏兒也懶得爭辯,徑自走到櫥櫃旁,拉開抽屜找出把剪子來,意欲抱起寶寶來剪爪子。孰料那畜生像是曉得她的動機,竟「喵」了兩下便逃出去了,她只得在後面追趕,嘴裡叫著「寶寶」。寶寶哪裡肯聽,腰身柔軟地扭動著下了樓梯,竟出了門,往隔壁堆雜物的耳房去了。

「寶寶?乖,寶寶?」她手持剪子跟入雜物房,聽見裡邊「哧啦」作響,寶寶正蹲在一隻藤箱上又抓又撓,彷彿非要挖出一個真相來不可。她上前將寶寶抱起,它拚命掙脫了,由她臂彎里滑落,繼續與藤箱「搏鬥」。她這才想起箱子還是施家大兒媳特意拿到這裡來,委託她保管的,當時只當是那女人瘋了,便把箱子隨意一放了事,卻不想被這貓纏上了。於是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想打開看一看,尤其箱身上已被抓得斑駁不堪,到時若對方要起來,少不得還要賠個新的,反正系貓惹的禍,怪不了誰,就用這借口開箱檢查一下物品也未有不妥。

她這樣想著,剪子已不知不覺在挑挖箱面上的鎖,不消一刻鐘便挖開了。因用力太猛的緣故,箱蓋彈起的瞬間,一個黑圓的球狀物亦跟著滾出來,撞過她的膝蓋一路往雜物房外溜去。她來不及去看,已被箱子里其餘的東西嚇住,那幾根黑炭條般的「粗棍子」上,赫然嵌著一隻紅澄澄的寶戒……

空氣瞬間在她的喉嚨口凝住,她一動不動,似血液在脈管里堵住,不再流通。

隨後,上官姆媽在廚房裡聽見一聲斷腸的驚叫,震落了她手裡的一碗水燉蛋。

朱芳華已在巡捕房的審訊室內坐了一天一夜,按體力來講,她應該早已扛不住了,然而意志力卻是驚人的,只睡一個鐘頭居然能讓她保持住端正的坐姿,幾個警察連番審問,從她嘴裡講出的答案都是一模一樣的。

「箱子里的屍體是誰的?」

「不知道。」

「那箱子里的人是你殺的嗎?」

「不是。」

「箱子為什麼會到你手裡?」

「這箱子不是我的,我交給上官小姐的箱子里放的是常風的遺物。」

「胡扯!你丈夫的遺物為什麼要交給公公的女人去保管?!」

「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每次盤問都到這裡結束,巡捕將她在施家的房間、後花園搜了個遍,均一無所獲。而上官珏兒發現的那個碎屍,亦只有經火焚燒過的頭顱與四肢,軀幹部分卻不知去向。至於死者的身份,更是無從辨別,只經由法醫鑒定,勉強認出是具男性的屍體。朱芳華的父親從江西老家趕上來,欲將女兒帶回鄉下暫住,把病養好,孰料她卻死活不肯,只說:「我如今還是施家少奶奶的身份,哪裡能回去那種地方再住?你們且不要管我,他的混賬弟弟一天沒送上刑場,我便不回去!」興許是施逢德自認教子無方,內心有愧,竟也不反對,還讓下人服侍這位大少奶奶。

只是那「箱屍案」卻又讓濟美藥房與上官珏兒雙雙出了回名,最麻煩的是,亦曝光了施逢德與這位電影明星的關係。一時間各大報紙周刊均拿這件摻了血腥味兒的桃色新聞登頭條,風頭竟遠遠蓋過月竹風家的滅門慘案,上官珏兒的《香雪海》片場的「大戰」便是證明。

那日上官珏兒一到片場,便被記者與影迷包圍,一批女二號琪芸的擁護者在旁發出陰險的噓聲。記者每每問及「上官小姐與濟美大藥房施老闆可是情人關係?幾時能吃到你們的喜糖」時,「琪芸迷」們便冷笑,於是兩派影迷起了衝突,乃至大打出手,將整個片場搞得一片狼藉,最後不得不動用警察來制止。唐暉當時亦在現場,只聽得此起彼伏的尖叫里只兩個字是清楚的——淫婦。

於是頂著「淫婦」稱號的上官珏兒被保鏢護送上車,唐暉一直緊緊跟隨,只是有些害怕看到她的臉。她還會不會似從前那樣波瀾不驚,把苦都悶在心裡?正想著,右手腕卻被她抓住,她似乎有些發抖,手心冰涼,他不得不抬頭看她,一張濃妝的臉,鮮紅唇色都是畫出來的,一對柳眉虛若浮雕。

「你費心了。」她只說了這一句,便貓下腰鑽入車篷。他怔怔望著,反覆回味腕上一抹她留下的餘溫,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繩索。只可惜,那只是空浮的關懷,完全使不到點上。儘管唐暉將上官珏兒寫成是抵擋住壓力與誹謗勇往直前的「女英雄」,然而普通人總愛觀賞名人的陰暗面,那叫「取樂」。所以她的勉強,她的疲憊,都映在無數個表演式的笑容里了,真當是職業式的悲哀。

藤箱的秘密大白天下之後,杜春曉卻陷入了恐慌,因答案與她猜測中的不一樣,可能和施常雲預料的亦有些偏差,於是她不得不拿了一份《申報》再次回到看守所內,與那兇殘的死囚交流。

「這箱子會在嫂子手裡頭,真有趣……」到底長期待在封閉空間里,疏於照顧,施常雲的頭髮和鬍子已長得不成形狀,令他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

「而且那具屍體還是男性。」

「所以杜小姐又有何高見?」

杜春曉沒有搭腔,卻笑道:「施少也殺過人的,您倒是說說,殺人是什麼感覺?」

「哈!哈!」施常雲喉嚨里擠出兩聲尖笑,遂正色道,「殺人是什麼感覺,杜小姐不是再清楚不過了么?」

「什麼意思?」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心慌,眼前的兇殘罪犯,雙目如刃,似是已刺穿她的過去。

他勉強從欄杆里伸出三根手指,撫了一下她冷冰的手背,突然叫出她另一個名字:「喬安娜,你怎麼還不去找斯蒂芬呢?」

她腦中像過了閃電一般驚愕,只不敢表露:「我會去找他的,你放心。」

「女人太驕傲不是好事。」施常雲縮回手指,「你以為把過去埋得很深,它就真的消失了?喬安娜,你用那破牌把多少人騙得團團轉,沒想到自己也有天真的時候呀。」

杜春曉的記憶已被暗處伸來的一隻手抓住,往那深不見底的地獄拖去……她掙扎著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往出口走去。

施常雲施咒一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去找斯蒂芬,去找他!你曉得只有他能給你答案,也讓你不再逃避自己的罪。我們是一樣的人,一樣的!」

「一樣的」三個字,讓杜春曉開了竅,倫敦的陰霾巷道再次向她逼壓過來,剎那間她雙手血紅,指尖滴落黑色的汁液……她驚覺,十二年前的往事並未隨她漂洋過海回到青雲鎮而改變,反而在歲月的磨礪下愈發鮮明起來。

他是誰?!

施常雲的惡煞面孔在她腦中獰笑、皺眉……

他是誰?為什麼會知道我留洋時的英文名字?

她緊張得幾乎要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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