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七節

唐暉坐在施常雲對面,一臉的受寵若驚。

他怎麼都想不到施常雲會託人送函將自己請到這裡,像是有滿腹的秘密要抖摟出來,而且他很聰明地帶了一盒巧克力過來,讓對方眉開眼笑。

「唐先生,你知道什麼叫『壞』嗎?」

「什麼?」

施常雲伸了個懶腰,突然變得眼淚汪汪起來:「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那就是壞。不過……也有一些好人,同樣會這麼做,以為是行了善事。」

「施少有話不妨直說。」唐暉突然有些後悔了,這瘋子叫他來,必是有極度不妥的事情相求,可要不要答應卻是他的自由。

「聽說我嫂子已經瘋了,可有這事?」

「嗯。」唐暉勉強點了點頭,他並不曉得施家大奶奶的近況,只是假裝知道,來套他的下文。

「哈哈!果然啊——不過你別以為女人就比男人脆弱。」施常雲突然壓低嗓門,「其實她們一個個厲害著哪!」

唐暉只是看著他,沒有回答。

施常雲覺得有些無趣,便道:「我被巡捕房帶走的那天,身邊還有個女人,你知道的吧?」

「知道。」

「她就是小胡蝶,你也知道的吧?」

唐暉語塞,因他確實不知。

「這件事,麻煩你寫出來,登在報上。」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你是記者啊!記者不就是要對我們這些小市民公開真相的么?何況這小賤人現在失蹤了,也許你這一登報,會收到她的一些消息也不一定。何樂不為?」

何樂不為?

杜春曉亦是這麼鼓勵唐暉的。只有夏冰曉得,她只不過想看看捅了馬蜂窩之後的效果。

「寫得香艷一些,懸疑一些,把故事都往狠了里說,瞧瞧有什麼反應。反正這事兒亦不會登在頭版,但一定會有關注。我只是奇怪——」她屈起手指奮力梳了梳雜亂的短髮,「孟伯被弔死在那兒之前,究竟有沒有殺自己的老闆。」

「這事兒與施二少托我做的事有聯繫?」

「必然是有的,那隻藤箱說明高文與施少有聯繫,而施少說被捕之前正和小胡蝶在一道,隨後小胡蝶也不見了。要知道,皇帝牌一旦倒轉,正位的皇后牌未曾出現,那麼就要在女祭司與男祭司之間找找出路……」杜春曉眼神發亮,將塔羅牌里的皇后、惡魔、男祭司與女祭司列出,再把皇后牌壓在男祭司之上,「假設說小胡蝶的失蹤與施少有關,而高文的死肯定也和小胡蝶有關係,這三個人,像是招惹了同一件事,至於是什麼事——可能還是那箱子的問題。」

她將女祭司與皇后牌疊在一起,皺眉道:「那隻箱子哪兒去了呢?高文死了,孟伯也死了,巡捕大抵也將屋子翻了個底朝天吧?」

「聽說沒有那隻藤箱子,店裡也找過。」夏冰忙接了話。

「所以箱子在哪裡呢?找到箱子是否就能找到小胡蝶?或者——」她盯著唐暉看了好一會兒,「施二少用如此殘忍的手法殺死兄長的真正原因?」

她將惡魔牌握在手心裡反覆把玩,似是要摩挲出一些真相來。

「唉——」唐暉突然長嘆一聲,「若不是被小胡蝶的事兒耽擱住了,我倒是心裡記掛著另一宗呢!」

「可是黃浦江上每日漂來的浮屍?」杜春曉眉開眼笑,似是突然提了什麼高興的事兒。

唐暉點頭道:「可不是么?起初還淪為一樁奇談,眾說紛紜,如今再無人關心,然而死人卻不見少。」

「死人是不見少,倒是街上的流浪漢怕是消失了許多吧。」

「也罷,反正這條新聞是跟不了了,我回去把東西寫了,等著明兒見報!」他邊講邊快步往外衝去,可見已心急如焚。

月竹風已頭痛欲裂,半個身子倒在沙發上,杯里淺淺一層威士忌發出古怪的藥味。在英國居住了七年都沒讓他喝慣洋酒,大抵講出來也無人信,於是只得硬著頭皮把辦公桌邊酒櫃里的那幾瓶酒都收拾掉,隨後就可以在裡頭放書了。他的天真與小氣,時常讓手下人又愛又恨,他們背地裡笑他,又敬他,這些情緒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只當做聽不見。老闆就要做得「永遠糊塗」,方得長久。

然而今朝,他已將唐暉那篇《驚爆內幕!濟美大藥房血案竟與失蹤舞女有關!》的文章來回看了七八遍,直起身來的時候已覺尾骨疼痛,只得歪在那兒,直到電話鈴將他催醒,是妻子打來的。

「小敏在等你哪,今朝不要加班了,好哇?」

他自然曉得今朝是女兒十歲生日,公文包里那副包裝漂亮的水晶雕國際象棋聚滿他對女兒的期望。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恰與沒頭蒼蠅一般亂躥的唐暉撞上。

「風風火火的做什麼?跑到好東西啦?」即便要回家,他還是忍不住被記者的忙碌身姿吸引過去,他從前便是這麼樣過來的,所以反而對這樣的情形倍感親切。

跨上汽車的時候,月竹風心裡還有些空落落的,尤其想到小妾桂芝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及正妻刻意隱瞞的哀怨,情緒竟不自覺地陰沉起來。

管家老何開門的辰光,臉色已不太自然,一是不習慣妻妾同桌吃飯的古怪氣氛,尤其桂芝挺起的大肚皮令她看起來有些耀武揚威的意思,更教老何替大太太抱不平。

「老何,從今往後二太太就是自家人了,怎麼你還老綳著一張臉?我欠了你薪水了?」月竹風自小是讓老何帶大的,所以講話難免會直一些,這恰是真誠相待的表現。

「老爺說哪裡話?我服侍周到還來不及呢。」老何接過月竹風的大衣,剛要退下,腰間撞到一把手槍,回頭看去,卻是小敏拿著玩具槍頂在那裡,嘴上發出「嘣嘣」的聲音。雖是女娃,卻偏偏愛玩男孩兒的遊戲,這多少讓月竹風覺得有些欣慰。

「小敏!不要玩了,爸爸回來了,去吃蛋糕呀!」雪梅從房裡快步走出來,她確是細心裝扮了一番,軟羊皮的米色高跟鞋強行拉直了她的背,走路都多了些氣勢。

他一把抱起小敏,徑直走進飯廳,見桂芝已坐在那裡,正吃碟子里的什麼東西。桌上一隻雪白的大蛋糕插了金色蠟燭,走近一些才發現,靠近右側缺了一塊,露出黃色的芒果芯子。

小敏遂大哭起來,嘴裡叫著:「蛋糕破了!破了!」

桂芝笑道:「不好意思呀,老爺,我餓得受不了,所以先吃了一塊。你也曉得,我肚裡孩子不能忍的呀。」

雪梅氣得怔怔的,於是繃住臉將小敏抱在肩上哄起來,月竹風瞪了桂芝一眼,卻不講話。他在報社裡成日不停說話或者聽話,回家早已不想多吐半個字,只求能用他的嚴肅儘快平息事態。

「好啦好啦。」桂芝捧著大肚皮,吃力地站起身來,沖雪梅肩上的小敏笑道,「是阿姨不好嘛,不過阿姨給你準備好東西了。喏,等下拆開來看看呀?」

「她現在哭成這樣子,什麼都玩不了,我先把她抱進去哄一哄,你們吃。」雪梅怕失態,意欲離開這裡,卻不想身後重重響起一記拍桌聲,她以為是月竹風要發作,回頭看去竟是那小妾。

「怎麼?不過吃了一塊蛋糕,哪裡就恨成這樣?你當我是願意到這裡來啊?還不是月老闆你求我來給你再生個兒子嘛!」

「你給他生什麼不關我的事,我惹不起你們。」雪梅自牙縫裡擠出一句來,她是大家閨秀,平素最吵不得架。

「這個『你們』是什麼意思?老爺,你聽聽——」

「滾!給我滾!」月竹風終於發出一聲怒吼,整個飯廳都似在不斷震蕩。

「叫誰滾?我還是她?」桂芝再次挺了挺大肚皮,逼問道。

月竹風沒有吭聲,卻操起一隻瓷盤往桂芝頭上飛去,瓷盤迅速劃破空氣撞在餐桌對面牆壁掛的油畫上,綻開一朵碎花。

「好!月竹風,算你狠!」

桂芝裹緊了血紅的羊毛披肩,疾步往樓上走去,她曉得照這樣的情形發展,自己必定會下不來台,勿如先假裝收拾行李要搬出去。反正懷著月竹風的骨肉,也不怕他不追她回來!

所以回到房內,桂芝也不忙整理衣裳,反而側身躺在床鋪上,欲醞釀一下情緒之後擠幾顆眼淚出來,以博同情。

孰料還未哭泣,便聽得下邊幾記詭異的「卟卟」巨響,緊接著又是小敏歇斯底里的號啕,快將她的耳膜震破。她的心臟一下緊縮起來,卻忍著不下樓,只將耳朵貼在房門上聆聽。號啕聲戛然而止,剩下雜亂的足音在餐廳內回蕩。

不能下去!

她已嗅到一絲血腥的氣息,本能的反應令她迅速躺在床底下,用厚厚的硬綢床罩將身體蓋住。

黑暗中,她隱約聽見月竹風臨死前的一記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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