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六節

張熾抬著五碗面走過半條街,去給麻將館送餐,步子軟塌塌的,好似幾天沒有睡覺。事實上,他確是夜裡沒有睡好過,總覺得那外國人一對灰眼珠正在暗處時刻監視。

「不要聲張!要不然儂要吃夾頭的!」

孟伯在他耳根子上釘下的那句話至今想起還會略感刺痛,連帶他身上難聞的老人味一道從記憶深處飄來,將張熾逼得幾近窒息。儘管他至今不曉得要吃什麼「夾頭」,但從孟伯充血的眼球里,他看出了一點有性命干係的端倪,於是幾乎是軟著腿摔出門去的。

麻將館一如既往地鬧猛,香煙味讓張熾不由得憋了一口氣,漲紅了臉挨個兒數桌子,找到後就擺面收錢,卻被遞茶水的夥計一把拎住,罵道:「做啥一天到晚來這裡送面?趕我們的生意是哇?」

同豐麵館的老闆確是有一套的,讓夥計一到飯點便去各個賭場轉一圈,看看有沒有要吃面又懶得起身的。原本這買賣該是便宜了賭場自家的,無奈生意太好,早顧不過來,於是裡頭一般只備些干點心,吃不出味道來的。尤其鐘錶店後頭賭花會那一家,更是沒得時間,便也沒有攔著。但麻將館是個女人開的,難免小氣,便讓自傢伙計偶爾上來為難。所幸張熾也見慣陣勢,反而嬉皮笑臉回道:「你們還看得上這點兒小錢?真是笑話。」

「今朝不是跟你講笑話,在這裡壞我們生意,老早要受罰了!」

「要罰去罰我們老闆,你們老闆娘又不敢過去理論,活該被欺負。」張熾只得硬著頭皮回道,心裡正急於回去交賬。

孰料對方竟一把抓住他的領口,絲毫沒有姑且的意思。

「兄弟,這可不好玩了,要做啥?」他隱隱有些生氣,正欲提醒那傢伙還欠著他幾塊大煙錢,還來不及出口,便被拖進麻將館後頭的弄堂里去了。

弄堂里有一個人正等著他,瘦高、溫和,眼鏡片後的一雙眼卻是極賊,再回頭看,麻將館的夥計已不知去向。

「小哥兒莫要慌張,只是跟你打聽個事兒。」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張熾看到來人便已猜到七分,所以對方話一出口,他便急著要逃。

夏冰忙摁住他的肩膀,往他衣袋裡塞了兩塊大洋,笑嘻嘻道:「你既已知道我要問什麼,勿如早些告訴我,大家都別難做——」

話未說畢,張熾已將衣袋裡的大洋掏出來丟在地上,哭喪著臉回道:「這位大哥,您就甭為難我了,我不過一個店夥計,能知道什麼?我得回去交賬了,要不然老闆該給臉色看了,不好。」

「也行。」夏冰鬆了手,抱臂靠牆,「我這就跟麻將館的老闆娘聊聊你的事體。」

「我什麼事體呀?」張熾只得停住腳步,冒出一頭冷汗。

「還有什麼?你跟這裡的夥計串通一氣偷客人錢的事體咯。」

張熾恍悟緣何那夥計會把他賣了。

同豐麵館後邊的廚房有一個雜物間,老闆當初僱用張熾的辰光承諾是「包吃包住」,孰料進去了才知是住那樣的破地兒。所幸張熾也無牽無掛,住便住了,變著法兒與周遭幾個店主混熟了關係,將來好方便高就。老闆倒也拎得清,知他機靈,每個月多多少少都額外賞些給他,硬是將他留下來了。不過張熾胃口大,小錢兒哪裡滿足得了,於是說服鐘錶匠孟伯疏通路子,讓他暗中在賭花會的地方軋了一腳。

但是那天三更半夜被孟伯從雜物間里叫出來,還是頭一遭,張熾也不計較,只當是有好事上門,於是樂呵呵地出來見人。但一看孟伯在路燈下一臉倉皇便知不對,於是隱隱有些懊惱起來。

「我們老闆死了。」孟伯顫聲道。

「死就死了,與我何干?您老人家也趕緊退隱在家享清福吧。」張熾刻意擺出滿不在乎的態度,想緩和一下孟伯的緊張。

「死得太嚇人,這次你要幫忙。」

張熾自然知道這個時辰叫他出來,必定是那洋鬼子死得不正常,只得嘆了口氣,問道:「他人呢?」

「店裡。」

高文猙獰的死狀確是將張熾嚇了一跳,要退出來已來不及,因孟伯打著手電筒,恰照在水泥地上那幾個觸目驚心的血印子上。

「這事兒得叫巡捕房來辦呀,叫我有什麼用?」張熾強作鎮定,腿卻早已軟了。

「不成!」孟伯的神色即刻陰戾起來,尤其在手電筒光的照射下,愈發可怖,「是老闆在門上留了字條,叫我到店裡一趟,我到了這裡就看見他死了,巡捕查起來,必然會疑到我頭上來!」

「那你要怎樣?」

「把這裡清理一下,衝掉咱們的腳印,再報警。」

於是張熾拿了提桶與刷子過來,他一句話都不敢多問,因心裡隱約覺得孟伯就是兇手,所以這層窗戶紙一戳破,怕自己小命難保。勿如老老實實將現場清理過,逃出自己一條命來再說……

正與夏冰交代事體的辰光,二人都不曉得,孟伯已懸空垂吊在高文藉以逃脫的老虎窗上,舌頭伸得老長,全身僵硬如岩石。

施逢德最近很喜歡系長領帶,自十年前妻子過世之後,他便不太系領帶,傭人手腳粗笨,且他總不願意讓身份卑微的婦人親近身體,上官珏兒除外。

他從不認可她的高貴,在心底里只排到「戲子」的程度,既珍稀又平庸,而上官珏兒的平庸,必是他這樣歷經滄海的男人才體味得出來,年輕氣盛的熱血男兒與好色體衰的老頭子是分辨不清其成色的。但她就是有那份魅力,貼近任何人都自然至極,他們願意讓她觸摸,受她奚落或調笑,以為那便是福氣。

如今兩個兒子均離他而去,施逢德竭力壓抑內心的失落,他雖每天簽支票出去,以確保常雲能在獄中一切安好,然而內心早已放棄他了。他曉得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尤其大兒媳近日裡已有些不正常,每日在陽台上一站幾個鐘頭,不梳洗換裝,只捧著常風的遺像遠遠對住天邊一縷獃滯的雲。他隱約預知這個家已碎了,他辛苦多年建下的基業也正逐漸土崩瓦解。

「逢德,我想替你生個兒子。」

上官珏兒在他耳邊講了這樣一句,似是伸出一隻手將他從深淵裡拉出來了,唯獨害怕外頭仍是漆黑夜空,霧茫茫找不到方向。感動之餘,他也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女人的刁滑讓人無處可藏,只能乖乖鑽入那些設計好的陷阱,且是對她滿懷感激的。

於是施逢德在花園路給上官珏兒買了一幢宅子,淺灰色的牆面,花園亦是小的,只夠擺一缸魚,種一牆綠蘿。二樓的彩色琉璃門灰撲撲的,一看便是先前有人住過,金棕色芙蓉花紋的牆紙東掉一塊西掉一塊,唯大晴天時,陽光烘暖了窗欞上的迴旋形木紋。二層的睡房裡只一面落地穿衣鏡並一隻大衣櫥,法式四腳床還是上官珏兒自己從原來的住處搬過來的,一樓騰出兩個房間,給她姆媽住,這個名義上的姆媽實際承擔了娘姨的職責。

「蠻好的,謝謝儂啊,施先生。」

她還是操一口香糯的吳儂軟語道謝,只是將「逢德」改口「施先生」,已表達了所有不滿。所以這個「施先生」聽得他心驚肉跳,卻也是無可奈何,養了她,又彷彿還欠著她,這是美人兒的特權。施逢德竟真覺得有愧,忙買了一件水貂皮大衣給她,她也是溫溫笑著收下,連試都不試,只說:「你送的,必定合穿。」他知她是有些鄙夷,但常雲的事比什麼都要緊,要再砸多少錢下去到底也沒有數,所以手不知不覺地緊了。

施逢德斷想不到,此後還有一個人送了一份「厚禮」給上官珏兒。

施家大兒媳朱芳華一踏進公公的溫柔窩裡,便恢複了一些氣色,她特意用刨花水抿了頭皮,摘去黑紗,只著一件素色旗袍。碰見一位五十上下的婦人,穿質地頗好的短夾襖,正坐在門前剝豆夾。

「小姐,找誰?」

那婦人一頭花白的發在枯淡的光線下了無生氣,臉上還維持著一種僅接待不速之客用的客氣。

「上官小姐在家么?」朱芳華啞著嗓子問道。

「她出去工作了,很晚才回來,有什麼要交代的事,我替您轉達?」婦人仍是好脾氣地應對。

朱芳華在心裡悄悄嘆了一口氣,將東西遞給婦人:「這個東西,有人托我來交給她的。」

「是什麼呀?」婦人接過,提了一下,滿臉的好奇,「還鎖上了,鑰匙呢?」

「東西就放在她那裡,打不打開都不重要。」

朱芳華看著婦人已拿在手裡的藤箱,突然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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