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四節

高文逃脫的地方正是那扇老虎窗,窗口搭了個長梯便爬出去了,藤箱自然也不翼而飛。

「他真的是用腳把箱子掃出來的?」杜春曉反覆問他這個問題。

夏冰用冷毛巾捂著腦後的腫塊,沒好氣地點點頭:「都說了七八遍了,難不成我會看錯?」

杜春曉忙上來拍拍他的肩膀,道:「也不是講你會看錯,只是這箱子他既然這麼寶貝,死活不肯交給我們,又為什麼連用手碰都不願意?要曉得,人通常只對自己厭惡或者覺得髒的東西,才會用腳來挪移。可是,這東西他又不想給我們看,所以要把你打暈,將東西拿走。可見,箱子里必定是一件他很怕、很厭惡,卻又不能讓我們知道的物件。對了,唐暉,你之前講,施常雲跟你要那藤箱幹什麼來著?」

「說只要告訴他箱子有多重,裡邊發出什麼聲音就可以了,他不要看到這個箱子。」唐暉清了清嗓子,滿面愁容地盯著早上剛買到的《申報》。裡面登的竟是上官珏兒已做了某大老闆的情婦,二人時常在各大夜總會出雙入對,極其親密的消息。這篇報道是他的一個同事寫的,用詞並不刻薄,甚至有些冷淡,彷彿對娛樂圈的風月已司空見慣,卻是字字都在戳他的心尖兒。

杜春曉一把抽過他手裡的報紙,抽出一張擦了擦剛吃過燒餅的油嘴,用的正是那張,擦完後還揉成一團丟到地上。不曉得為什麼,唐暉沒有動氣,竟還覺得有些痛快。

「如此說來,這東西是人見人厭,卻又充滿誘惑力——」

她半張著嘴,表情突然定格在空氣里,姿勢都是硬的,彷彿被點了穴,只能僵著。夏冰也不管她,只顧縮在藤椅上喝豆漿。唐暉也陷入自己的傷心事里,完全顧不得她的異常。

「哈!」杜春曉突然一拍大腿,用尖笑把兩個男人的遊離狀態徹底割碎。

「箱子里一定是碎屍!」

夏冰嘴裡的咸豆漿「噗」的一聲噴在了胸口。

這一驚人的推斷,杜春曉不但告知了夏冰與唐暉,還特意到監管房知會了施常雲。

施常雲聽後,那尖刀一般的面孔又縮成一團,喃喃道:「莫名其妙——」

「這個『莫名其妙』可是因箱子里的東西與你想的不一樣?」唐暉雖滿腹心事,卻還是問得很急。

「完全不一樣——」施常雲剝開巧克力吃了一顆,「我也在琢磨這個事。」

「怎麼個一樣法?又怎麼個不一樣法?」

「既然高文能用腳把箱子掃出來,說明箱子不太重,一具屍體絕對藏不起來,也可能只是部分。如果是部分的話,那麼……另一部分呢?」施常雲說畢,將巧克力吞下。

杜春曉瞬間有些喜歡這個人,於是笑回:「說得極對。不過今朝我們過來,可不是關心那隻嚇人的箱子,也許裡頭只是裝了些討人厭的文件賬本也不一定——」

「哈哈!」施常雲大笑,「什麼討人厭的文件賬本會裝在藤箱子里?」

「因為你把箱子寄放到他那兒的時候沒想過他會偷偷打開。」杜春曉此刻煙癮發作,卻又不想給施常雲留下壞印象。她在英國念書的時候便曉得,那些爵士時代女郎手夾一根香煙展示奢頹的小把戲其實並沒有討男人歡心,反而令他們心生畏懼。

「怎會?人的好奇心是無止境的,即便像高文那麼膽小怕事之輩。」施常雲把巧克力包裝盒推到一邊,嘆道,「所以那東西一到他手裡,我還以為會很安全,誰知道……」

唐暉還是一頭霧水地看著兩個人互打啞謎。

「施少,咱們就不繞這個彎子了,你委託的任務我們已經完成,也該把小胡蝶的行蹤告訴我們了吧?」杜春曉突然轉了話題,事實上亦是正題。

唐暉這才驚覺,自己早已把小胡蝶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他這是怎麼了?難道真是對她已完全沒有情了?連他自己都覺得男人果然心腸要硬一些,貪婪程度也大一些。

「我不知道。」施常雲突然神情嚴肅道,「更何況你們根本就沒有完成我交代的事。」

這一句讓所有人陷入沉默,唐暉因對方失信而氣惱,一時講不出話來。杜春曉卻抬頭看著天花板,額上的抬頭紋一道深過一道,像瞬間老了十歲。

唐暉到底忍不住,高聲道:「施先生,我們當初說好的,做人要講誠信!」

「這位小兄弟,你是不是有點兒天真了?」施常雲當即沉下臉來,「若要說誠信,我爹當初答應給我的五千大洋怎麼後來沒給?只不過憑我哥一句話,他老人家倒是說收回就收回。還說什麼對我們兄弟倆一視同仁?哼!一視同仁的話,怎麼買塊表都買得不一樣呢?憑什麼我的錶殼兒就沒鑲紅寶石呢?你說為了這個,我是不是該在我哥腦袋上多劈兩下?我早就知道誠信如今已經不重要了,到最後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老爺子也不過是為了延續香火,才肯砸那麼多銀子下去救我,你以為……」

施常雲已完全失控,嘴巴不停地開合,唐暉已聽不清他講些什麼,只得尷尬地看著杜春曉。她卻依舊盯著天花板,半日回過神來,站起身,徑直往外面過道里走,唐暉忙跟著出去。

秋涼如水,唐暉看到杜春曉抽絲的袖口已用髮夾卡緊以防風,她似乎並沒有添新衣裳的打算,鞋子還是尖頭磨禿的那一雙,頭髮蓬鬆地堆在後腦殼上。

「還沒問到呢,怎麼就走了?」他余怒未消,追上來問。

「我要再去一次鐘錶店。」

「不是要打探小胡蝶的事么?問不到她的行蹤,何必還要去插手高文的事?」唐暉話一出口,自己都有些臉紅,這實在有損一個記者的職業素養。

所幸杜春曉並不在意,反而回過頭來,咧嘴笑道:「可能施二少之前以為知道,但聽說了藤箱的事體後,他推翻了從前的想法,於是反而變得不知道了。如今咱們恐怕只有把藤箱的下落查明白了,才能找到小胡蝶。」

蹊蹺的是,那一日蘇美鐘錶店的門卻是關著的,還掛了大鎖,貼了封條,隔壁幾家店內的夥計並幾個路人站在那裡指指點點,亦不離開。杜春曉忙給麵店的夥計手裡塞了一塊錢,打聽情況。據那夥計講,是今早十點多孟伯來開鋪,一進店門便跑出來,拖著他呼救,說是老闆不行了。他擱下要送的面碗趕過去看,只見高文倒在地上,雙腿縮緊,兩隻手張牙舞爪地僵在半空,眼睛瞪得老圓,像要從眼眶裡跳出來,頭髮均被血浸濕了。

「聽上去像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杜春曉點頭道。

「可不是嘛!」夥計吞了下口水,顫聲道,「估計我後邊幾天不要想睡著覺了。我其實記不得老闆當時什麼樣兒了,只知道兩隻手那個姿勢,還有那雙眼,好像直盯住我看,又像是盯住什麼妖魔鬼怪,嚇死我了!」

「這聽起來又像是被刀子捅過了。」

「你可甭嚇我啊,他怎麼死的我不清楚,只是滿地全是血,我還弄了一腳呢!」夥計抬起左腳面,鞋底上和鞋幫上果然有黑糊糊的印子,「你瞧,這鞋我得去換了。」

說畢,便急匆匆走了。

唐暉只得抓抓頭皮,道:「我去向同事打聽一下這個事體。」

「向同事打聽,還不如向那夥計打聽來得痛快。」

「為什麼?」

「因他不但發現了屍體,很可能還目睹了兇殺的全過程。」杜春曉有些洋洋得意地晃了一下腦袋。

「你怎麼看出來的?」

「腳上沾的血跡都幹了,肯定不是兩個小時之前染上的,何況你看鐘錶店到這門口,一路上都沒見什麼腳印留在水泥地上,倘若留下了,恐怕他早被巡捕房的人帶走了。這說明——」

「說明他報警之前清理過現場!」唐暉恍然大悟。

「還說明,接下來得讓夏冰帶傷上陣,盯一盯那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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