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三節

高文與那隻藤箱已抱在一起兩天三夜了,地下室濃重的煤炭味兒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舊開著,每日尚能照到兩個小時的陽光,背心貼身口袋裡突出的懷錶多少給了他一點安全感,只要時間在流逝,就能沖淡焦慮與危機。

真的能沖淡么?高文內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頂點,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雙腿,碰到裝淡水的銅壺,那壺發出「嗵」的一聲,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寧靜又擊碎了。高文想起在蘇格蘭老家的少年時代,家裡後院有棵粗壯的蘋果樹,每到秋天,他都會待在上面採摘最小的果實去砸那些飛鳥。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親,他用平靜的口吻「請」他下來,要他進廚房拿一把斧頭,然後當著他的面把這棵樹砍掉了。當晚,他只能拿著半塊硬麵包睡在衣櫃里,也是這樣的幽黑,恐懼無時無刻不在包圍他,鬼魂從角落裡鑽出來撕咬他的皮膚,令他渾身發痛。

所以高文此後無論躲在何處,都要求給予一個形狀具體的可供透氣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個能望見天空的孔洞。夜晚總是最難熬的,他彷彿漂浮在宇宙盡頭,形狀不明的野獸正張開嘴等著將他吞噬。

他裹著毯子,拚命把頭仰高,月光從老虎窗上灑下薄薄的一層,這才是最好的撫慰。可是……月光突然被黑影取代,他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境地,然後頭頂響起的咯咯聲愈發刺耳。

這是什麼?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划了五六遍「十」字之後,終於聽到「殼禿」一聲,一股冷風灌入,月光照在一顆亂髮痴張的頭顱上,一記嘶啞的女聲隨即飄入。

「高文先生,我們來了……」

那「女鬼」從老虎窗上伸下一雙黑漆漆的長臂來。

一瞬間,高文直覺頭皮已炸裂,內心已尖叫一萬次,喉嚨卻被卡住,只能撐大眼眶看著厄運降臨。直到「女鬼」的雙腿也跟著垂下,在空氣里划動幾次,如暢遊夜海一般自在,遂「嗖」的一聲躍下,膝蓋與腳尖幾乎同時著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緊接著又躍下一個人來,精瘦,穿灰毛衣黑長褲,下來時還「唉喲」一聲,有什麼東西跟著掉落,於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來,放在毛衣收身下擺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樑上;第三個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為身材的關係,略有些笨手笨腳,所以下得極慢,還需第二隻「鬼」幫忙托一把。

「這裡有照亮的家什沒?」那「女鬼」齜著牙,蓬頭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強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壓住的開關,拉亮電燈。

地下室剎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見「女鬼」儼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著明顯短了半截的女式對襟西服,內配紫羅蘭色襯衫,已被澄黃燈光渲染成不尷不尬的古怪顏色。胸前扣子綳得緊緊的,腰部又異常松垮,系能讓男人浮想聯翩的軀體,卻沒有刻意突顯出來。牙上的煙斑觸目驚心,竟還咧著嘴在笑。她身後那兩個年輕人,亦系完全不同的兩個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氣宇軒昂,另一位則斯文靦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卻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鐘內已將地下室打量了好幾遍。

高文老闆的憂慮就掛在臉上,所以杜春曉只略微戳了一下,他的部分秘密便抖摟出來了。

「我不認為這事有什麼好說的,五個月前,有兩個俄羅斯人到我店裡來,說要賣一批珠寶,我看了一下,那些玩意兒成色並不太好,所以沒有收,但還是借了他們一筆錢。過了三個月,我要求他們歸還借款,他們答應了我要還的,卻遲遲沒有兌現。我知道事情不對頭,便找了一個朋友幫忙,你知道,是那種跟黑道有些關係的朋友,希望能幫我把錢要回來。後來……」

高文握緊手中的杯子,舔了一下嘴唇。他的住處並不隱蔽,就在鐘錶店對面的一幢二層樓房裡,外牆砌了灰禿禿的水泥,顯得很不起眼,傢具也不太奢華,都是價格適中的胡桃木打造的,地毯也是非常結實的混紡料,一看便系典型的守財奴式的裝潢。在這樣的地方喝茶,老能聞見一股子抹布沒洗乾淨的油味兒。

「後來他們果然把錢還回來了,毫無疑問是我那朋友幫的忙。」他艱難地咽了一口茶,一對灰眼珠暗淡無光,「但是……在拿回錢的當晚,我在打烊回家的路上被人襲擊了,有兩個人在弄堂里堵住我,還亮出了傢伙,我起初以為只是普通的搶劫,你知道上海的小癟三很多的。但我很快就發現他們雖然不說話,只發出嗯嗯的聲音,卻都身材異常高大,很像先前欠債的俄羅斯人。我知道他們不會罷手的,所以委託我的朋友幫忙把他們找到之後再警告一下。朋友建議我先躲兩天,把生意交給手下的人打理,我不放心,所以把店關了,只委託孟伯每天給我送飯,清理地下室——」

「可是真奇怪啊,孟伯還是開著店,直到今天。」唐暉忍不住插嘴,高文縮了縮肩膀,不再說話。

杜春曉笑道:「那是因為不能關。」

「為什麼?」唐暉與夏冰同時問道,唯有這個時候,兩個人才露出一樣的表情。

「因為孟伯背著他的老闆在做別的營生。」她拿出一支煙,點上,極自然地架起大腿,擺了個看起來極風騷的姿勢。

「早告訴你不要再去百樂門了!」夏冰突然吼了一句,杜春曉忙將架起的大腿放下。

「進店之前我在對門麵館坐了半個鐘頭,因是吃飯時間,見店夥計端了七八碗面過去了,這麼一家小店,哪裡來如此多的店員?於是過去瞧了一下,櫃檯上的空碗竟只有一個,算上後來要跑出來動粗的那兩個傢伙,也不過三個人,其他的面都送去哪裡了?」

「送去哪裡了?」

「那就只有高文老闆跟咱們說說這個理兒了。」

「哼!」高文狠狠往桌上捶了一拳,怒道,「必定是店後頭那家賭花會的!」

高文講的賭檔,系設在蘇美鐘錶店後面一個隱秘的偏宅裡頭,屬洪幫地盤,因當初洪幫的小頭目過來找高文商量,欲讓賭客從他的店門出入,以避人耳目,作為條件,每月的保護費全免。孰料高文一口回絕,寧交保護費,亦不願與賭檔有摻和,洪幫當下也不為難,竟收了錢去了。如今看來,他們必是從孟伯那裡開通了新門路,趁他如今躲難的時候,幫著賭檔望風。

「如此說來,你的夥計這麼算計你,你是一點都不知情?」夏冰疑心病比較重,便追問道。

高文面色鐵青地搖搖頭。

「這可奇了,你縱不曉得這個事,那先前幫你要債的那個黑道上的朋友又是誰?」杜春曉倒是一針見血。

「對不起,無可奉告。」

「別以為你不說我就不曉得了,我可是會……」她情急之下又要掏塔羅牌出來鎮場面,卻被唐暉打斷。

「好了!我們談正事!高文先生,我們這次來,是向您取一隻藤條箱的。」

「誰要你們來的?」高文即刻臉色煞白,比先前還緊張一些。

「施常雲。」

高文沉默半晌後,站起身,打開酒櫃,從裡邊拿出一瓶伏特加,對瓶便喝了一大口,瞬間麵皮呈現不自然的粉紅,嗆鼻的酒氣從他身上每個毛孔里透出。

「好,我現在便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夏冰站起來。

走進地下室花不到一分鐘時間,但夏冰在後頭盯住高文的背影卻似有一個世紀之久,因他覺得這個洋人有些古怪,卻又講不出哪裡不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便是只要杜春曉主動向一個人要求算牌的時候,那是看準了對方心裡有鬼。

地下室因剛剛出來時忘記關燈,尚有一片油膩膩的光攤在地磚上。高文的皮鞋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鞋底被挖空了一塊之後踩出的音效。夏冰隱約覺出動靜有些異樣,只得死死盯住他。

「你們要的是這個吧?」高文果然從角落裡踢出一個扁平的東西來,用右腳直接往外頭掃,彷彿不敢用手碰。

夏冰走過去意欲提起,卻被高文壓住手,低聲道:「我勸你不要拿,真的。」

「替朋友辦事罷了。」夏冰推開高文的手,彎下腰來,剛將藤箱提起,已知道不對,想要回過身來,早來不及了。右耳猛地灌入一股勁風,後腦殼隨即發熱發麻,思維瞬間被抽得精光,最後的知覺來自於左面頰擦地引起的撞擊,他的顴骨和眼鏡與地磚重重相撞,遂陷入黑暗之中……

事後,杜春曉只說了一句話:「得跟百樂門多要些經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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