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第二節

在唐暉的印象里,鐘錶店分為兩種,一種是奢靡華貴,處處瀰漫貴婦香的;另一種則是陰沉詭秘,陳舊如錦灰堆。但高文的鐘錶店卻超出這兩類,只能以「簡陋」二字形容,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店面,門前掛著發黑的銅招牌及一隻玻璃罩面昏黃的鐘錶,裡頭有三個擦拭乾凈的櫃檯,並一面掛了幾十個款式各異的掛鐘的牆壁,嘀嗒聲、發條運轉的咯咯聲此起彼伏,如老人遲鈍的骨骼發出的動靜,於是顯得愈發陳舊。唐暉驚訝於這樣的店居然還能維持經營,鐘錶從款式到價錢似乎都不足以吸引客人,只是異常整潔的環境令他產生了些許好感。

與唐暉預料的一樣,已是下午三點,鐘錶店裡還是沒一個客人,陽光透過明凈的玻璃窗落滿櫃檯,給每塊懶洋洋的鐘錶都鍍上了金邊。站了半日,無人迎接,即便店面小,看起來還是空蕩蕩的。他只得在看似收銀驗貨的櫃檯邊來回踱步,看到櫻桃木櫃檯有一半被攔了出來,上頭放一個漆面油光水滑的小箱櫃,裡邊幾隻小抽屜半開,露出一些精巧的金屬零件,像是維修鐘錶的工作台。

「想買什麼?」

一個沙啞如鋸木的聲音從那工作台後頭冒出來,嚇得唐暉不由往後退了兩步,方看清探出半個身子的人來。半禿的腦袋上圍了一圈銀白的發,麵皮倒是紅撲撲、脹鼓鼓的,一隻眼上夾著片圓眼鏡,用力一睜,便落下來,帶著銀鏈子垂在胸前。雖然對方老到毛髮變色,卻依然能判斷出是個中國人,手背與襯衫領口露出的皮膚還是黃的,口音也不古怪,是正宗上海人。

「你們老闆呢?」

「老闆日日在這裡,還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麼?小夥子哪有這樣拎不清的?」

老頭沒好氣地將檯面上的工具逐件收進一個看似沉重的木頭匣子里,那匣子扁平修長,幾個暗格里還鋪了紫色絲絨,一看便是舶來品。

唐暉倒也沒有嫌惡那夥計,年紀大的人多半如此,喜歡以過來人的身份藐視一切,彷彿開天闢地以來便是他們懂得最多,最能感悟人生真諦,於是讓自己變冷,抑或變得瑣碎。

「那能否幫我通傳一聲?就說我有重要的事體找他,明兒下午這個時候,請他一定要在店裡。」

「這幾天老闆都不會在,你不用來。」老頭的回應里沒有半絲猶疑,終於令唐暉有些氣惱了。

「你告訴他,可一定要來,性命攸關的大事啊!」

這一講,反把老頭講笑了出來:「小夥子,如果是關係性命的大事,你不好到他家裡頭去找?」

「那老師傅,儂曉得老闆家住在哪裡哇?」他不得不忍住氣問了一聲。

孰料老頭將臉一沉,回了三個乾脆利落的字:「不曉得。」

唐暉愣了一下,只好拿出從前要採訪上官珏兒而拚命買通她底下管家的勁頭來,笑道:「老師傅啊,您幫幫忙啊,真有急事體的。」邊講邊將一張鈔票推送過去,「您拿去買包香煙吃吃。」

老頭斜睨了一眼鈔票,冷笑道:「要不要我給你錢,你幫幫忙不要再來煩我?我今天一天還沒開張,等下要吃夾頭的,你還來添亂!」

言下之意,是要他買東西。唐暉嘆口氣,只得胡亂選了一塊看起來不太貴的銀殼懷錶。問多少錢,老頭頭也不抬便張口要八十塊,唬得他肉跳,少不得求道:「那今朝我錢沒帶夠,你幫我留住,明天我來取,可好?」

「好的呀。」老頭點頭道,「那我也明朝告訴你我們老闆在哪裡。」話畢,便將工具又從匣子里一件件拿出來,像在刻意炫耀自己有門手藝。

只可惜,次日來的不是唐暉,卻是杜春曉。

孟伯一見杜春曉,便擺出更冰冷的臉色來,因從她的邋遢穿著上已估摸出她錢包的分量。杜春曉也不言語,只趴在工作台上看他擺弄一塊女式腕錶,一個齒輪按進去又彈出來,他反覆摁了幾次,終於不耐煩起來,抬頭瞪了她一眼,吼道:「你不買東西便不要搗亂!」

「嘿嘿……」杜春曉壞笑幾聲之後,將一張毛孔粗大的臉更挨近了孟伯一些,說道,「原本我是拿著八十塊錢過來跟你買老闆的消息,不過如今看看用不著了,您還是直接告訴我高文的下落,否則吃虧的是自己。」

「你個女人家嘴巴倒是交關(非常)利索么?跟昨天那個小夥子講過咧,老闆這幾天都不在,哪裡去了不曉得,你們不要來煩!」

「你要再不講,我叫巡捕過來問你。」

說畢,杜春曉轉身欲往外走,孟伯面色蒼白地抓住她的手腕,顫聲道:「小姑娘,飯可以亂吃,話不好亂講。我們又沒犯法,你叫巡捕來做什麼?」

杜春曉的腔調此刻已變得有些邪門兒,笑回:「找老闆哪!人命關天的事體,你這個做夥計的倒是一點也不急的,也不怕下個月沒工錢拿的么?一定有可疑!」

「能有什麼可疑?你不要找事!」孟伯已額上冒汗,忙拿出一塊大絲綢帕子來擦了兩下。

「我不找事,是我的牌在找事。」杜春曉不知何時手上已夾了一張魔術師牌,惡聲惡氣道,「這牌告訴我的事體可不少呢!」

「哦?告訴你啥事體?」

「告訴我你們幾個店內的夥計正變著法兒算計你們老闆,所以他去了哪裡只有你們最清楚!」

「你又瞎講什麼?」孟伯嚯地站起身,匣子落地,銀晃晃的工具嘩啦散落。

此時櫃檯後的一扇小門開啟,跑出來兩個穿黑色緊身背心的男子,均是瘦長個子,神情緊張,鬢角一律剃到泛青。

「要麼去裡面談談,這位小姐。」

說話的那位唇邊有一顆痣,眼睛轉得厲害,像是個能出主意的人。

「不用進去談了,把你們老闆的下落告訴我便可。」

「憑什麼要告訴你?」孟伯將檯子一拍,掌下發出一記悶響,旁邊一隻吃空的碗也跟著震顫了幾下。

杜春曉誇張地打了個哈欠,煙熏味兒從嘴裡噴涌而出,遂一屁股坐在櫃檯上,單手叉腰,喃喃道:「因為你不講,恐怕女兒性命也難保。」

孟伯當下面色如紙,握緊拳頭良久,方才鬆開,一字一句道:「好,我告訴你老闆怎麼了!」

唐暉到死也弄不懂杜春曉使了什麼法術讓那難纏的老頭講了實話,只是杜春曉回來時還不住拍著心口,嘴裡只叫嚷著一句話:「嚇死我了!」

夏冰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管將一碗雪菜肉絲麵端到她跟前,她停止了叫喚,用面堵住嘴巴。

「你怎曉得是幾個店夥計暗算了老闆?又怎知那老頭有個女兒?」

杜春曉把屁股底下壓得熱烘烘的牌抽出來,丟在茶几板上,塞滿麵條的嘴裡含糊道:「都是牌的功勞嘛。」

「你縱問死了她,她也不會講實話。」夏冰扶了一下眼鏡,神情里充滿憐愛,像看一隻頑皮的寵物。

杜春曉當然不會講,她一進店便看到堂內收拾得過分乾淨,門面卻是疏於打理的模樣,顯然沒有招攬顧客的意思,裡頭鐘錶均是過時的款式。孟伯手腳也明顯不利索,卻還在假裝修整鐘錶,要維持這樣門可羅雀卻無人起疑的狀態,必定是心裡有鬼。何況她來回走過好幾次櫃檯,每道縫隙里都用手拈過,一塵不染,絕非一個眼神不好的老頭子能幹的漂亮活兒。再者講,有客人上門要找老闆,夥計百般阻撓等於擋財,還刻意拉高商品價格趕自己生意,行為明顯有蹊蹺。最重要的是,孟伯那條擦汗的湖藍色絲帕子有些女氣,而櫃檯上那隻空碗塗了「同豐麵館」的字樣,只能吃館子的男人大抵無妻,加上帕子那麼新,老頭那麼老,只能搏一記,賭他有個已出嫁的女兒,於是脫口而出,竟也歪打正著。但事後一想,倘若他是有個年紀輕輕的風騷相好也未可知,不過專註於精密器械的男子,往往已將情慾轉移到那上頭去發泄了,多數也未必好那一口。她這麼往細了一思量,背上瞬間浮起一層冷汗。

而這些秘密,杜春曉是打死都不肯告訴別人的,否則手裡的塔羅牌便沒得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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