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顛倒的唐暉 第五節

秦爺要算的頭把牌,杜春曉自然盡在掌握。恰好翻出一張現狀牌,系月亮,可解成「舊情人」的意思,只是她偏偏添油加醋,講小胡蝶系「滿場飛」,沒個定性,失蹤也屬正常。秦爺顯然面上有些不高興,她忙攤開未來牌,系逆位的命運之輪,方笑道:「秦爺放心,您這位紅顏知己的去向,您自己清楚得很,可是藏著掖著逗我們玩呢。」

「你這可是亂講了,我若曉得小胡蝶在哪裡,還天天來找?」秦爺面露錯愕的神色,顯然對杜春曉的說辭感到意外。

「秦爺現在不知,不出幾日便會知了。上海灘有多少人是繞著您秦爺走路的,您都找得到,何況一個小胡蝶?」

秦爺怔怔看了她一歇,然後爆發幾聲大笑,將杯里的伏特加一飲而盡,道:「你叫什麼?膽子夠大。」

「我?賣煙的。」杜春曉收拾好牌,站起,走路的辰光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是知道背後有幾雙眼睛盯著。

動用秦爺的力量去找小胡蝶,比夏冰雇十個包打聽都來得省力,這是她早已算計好的。

這些日子,夏冰其實也並不輕鬆,因唐暉是個跑新聞的,哪裡都去,黃包車錢反正能報銷。他卻是不行,樣樣要自己來,每天的飯錢都貼進車資里去了,苦不堪言。尤其是杜春曉近期突發奇想,又花去大半存款,從舊貨市場買了幾個書架回來,重開荒唐書鋪,將他活活愁死。因知這樣的書鋪必定無人光顧,無非到後來演變成她裝神弄鬼的幌子,跟在青雲鎮那會子一樣。

關乎荒唐書鋪的再次開張,杜春曉也是做足準備,便是晚上外出遊盪,白日里昏睡。李裁縫只得拿了一籠蟹黃小籠包過來拍門,直將她從床上敲起來為止。李裁縫之所以急著找到她,只因前一日過來裁衣的客人著實古怪,系面目清爽、眼角皺紋疏淡的婦人,一看便是在哪個大戶人家做貼身傭人的。拿來的衣料色澤鮮麗得很,游龍走鳳,有些花哨得過分,他一時拿不準要做什麼款式,婦人卻說只要一件短短的女褂便可,尺寸做大一些,不必考慮是否合身。婦人走後,李裁縫摸捏那料子,越看越覺眼熟,想起來那分明是做戲服用的,綉線沒一處斷根,盤花雲紋都有股子特殊的精細感,便愈發覺得詭異,索性找杜春曉解解這個惑。

杜春曉睡眼矇矓,起來望了一眼那料子,便發起脾氣來,罵道:「我可是你的包打聽?三天兩頭過來尋我問這些有的沒的,你若還要開門做生意,有些事體少知為妙!譬如這一個!」

「這一個又怎麼不能讓我知道了?」

李裁縫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小指翹得老高,拈那盤子里的瓜子來吃。他四十歲不曾娶妻,只痴迷量體裁衣兼打聽八卦,小日子過得舒坦卻也望不見未來。不過杜春曉時常會敬佩這些活得隨意的人,未按常人的路子由生到死地走,那份痛快與壓力,非常人可以諳透。所以李裁縫油亮緊緻的皮膚因長期塗抹一種護膚霜而幽香撲鼻,手指雞爪一般靈巧尖利,超凡的細緻令他異於旁人,也是杜春曉欣賞的地方。

「你瞧瞧!」杜春曉翻出一張隱者牌,放在衣料上頭,「隱者,就是見不得人的,必是哪家的太太跟戲子有私情,兩人也不知發了什麼瘋,竟拿戲服做定情物,那女人拿回之後丟也捨不得,留又不敢,只得讓自小帶過來的奶媽拿到你這裡來改成女褂,便於收藏。你可明白了?」

「哎呀呀!」李裁縫忍不住拍手喝彩,「到底還是要找你這丫頭解一解,否則還當是誰發了痴呢。」

「說得沒錯兒,是有人發了痴,也不曉得下場如何。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何況那太太迷的還是宋玉山。」

「你怎麼曉得是宋玉山?」李裁縫一個瓜子嗑在牙縫裡,竟忘記吐出來了。

杜春曉捏起衣料道:「一看就是唱武生的行頭。按你的講法,那娘姨模樣的女人又是面目極撐頭的,必定是在大戶人家做事。姨太太要養個小白臉,也自然去梨園行最出風頭的那幾個裡邊找,宋老闆如今可是紅人兒,不找他找誰?」

李裁縫「撲哧」一笑,駁道:「那可就不一定了,你顯然不懂那些女人啊,吃些新鮮花草也是有可能的。」

「只可惜,新鮮花草穿不起這樣的東西。」

正說著,夏冰面色煞白地走進來,杜春曉坐起身來問道:「有蟹黃小籠包,吃不吃?」

「不吃。」他氣鼓鼓地坐下,李裁縫見他有脾氣,便抽身告辭,不撞這個火性了。

「跟唐暉這個事兒,我做不來了。」

夏冰每次發作之前,總是先下個決定,表示八頭牛也拉不回來了。只可惜這一招平素只在自己爹娘身上管用,杜春曉是不理的,徑直走上前踢了他一腳,喝道:「給出一個理由,便不用做了!」

「行的!」他果然也來了脾氣,扶了扶眼鏡,正色道,「他整天跑新聞,根本不可能與小胡蝶還有什麼來往,跟也是白跟。」

「他這幾日跑了哪些新聞?」

「濟美大藥房的兄弟相殘案,還有上官珏兒的新片《香雪海》新聞發布會現場——」

「等等,他不是時事記者么?怎麼還去管電影圈的事兒?」

「這個……」

「這個」到後來,夏冰還是乖乖去尾隨唐暉,杜春曉也依舊夜夜混跡百樂門,做毛手毛腳的「香煙妹」。只是替秦爺算過牌之後,聲名大震,再無人敢對她翻白眼,米露露還時常請她消夜,只求她算一算她的前程。做這一行的女子,多半都盯著前頭看,因過去與現在都是水深火熱,不想被人點破罷了。

不過,令杜春曉鑽進百樂門不想出來的另一個重要原因,系她生意太過興隆,大大小小的舞女都來找她算命。她也不貪心,算一次收五毛錢,紅牌收一塊,與當初在青雲鎮的出價不可同日而語,可到底不再耽誤她每天吃巧克力、喝紅茶了,這樁秘密夏冰是不曉得的。

找杜春曉算牌的幾位「彈性女孩」里,有一位名喚朱圓圓的,唇紅齒白,身段曼妙,珠圓玉潤,看上去尤其驚艷。可恨略帶些結巴,話講不利索,但有些客人便好她的嬌憨,倒也不曾吃到過「陽春麵」。

朱圓圓找杜春曉算命,也是付一塊的,因同個事體她要算好幾遍,像是懷疑,存心要砸她場子,又像是不甘心,彷彿以為今朝與明朝不一樣,運道也會跟著變。杜春曉憐她單純可愛,每次都撿些中聽的話講給她,但心裡也隱隱有預感,所謂「傻人有傻福」是撒謊騙人的句子,尤其朱圓圓那幾位熟客,看她的眼神里都是姦邪,沒一個是真懷憐香惜玉之心的。

「春曉姐,給……給我算一算嘛,算明年我……我是不是能嫁人?」

不知為何,杜春曉竟有些羨慕她滿心的陽光。不過她時常擺出怪異的坐姿,只拿屁股尖兒挨著凳子沿一丁點兒,略碰一碰便齜牙咧嘴的,便知是昨兒被帶出場的客人蹂躪得狠了。即便如此,朱圓圓臉上也總樂呵呵的,下了班仍要呼朋引伴去吃個夜點心,像是慶祝當日沒有客人打她主意一樣。

所以她給朱圓圓算牌,都是語重心長,說些警醒的話。朱圓圓像是不太滿意,偶爾會嘟起嘴回道:「我……我哪裡就……就只能及早收了做舞女的場呀?你看胡……胡蝶姐,就……是等在這……這裡,到底……到底找了好男人了。」

「你怎知她找了好男人了?」

朱圓圓一說到小胡蝶,一對眸子都被點亮了,笑道:「當……當然知道,她……她就是……找著好男人了,所……所以走了。」

杜春曉即刻抓住那一絲希望,追問道:「你又瞎說什麼?都講她是被壞人拐騙跑了,你倒好,還替她安排好『天仙配』了!」

「春曉姐啊,」朱圓圓得意地聳了聳肩,「你……你算這個牌再神,也……也算不出來的。胡蝶姐……不是失蹤,她……她就是跟愛她的男人跑……跑了!」

「哦?那你說說,那個男人是誰?」

「是濟美大藥房的二……二公子施……施常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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