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顛倒的唐暉 第四節

米露露吐得死去活來,像吞了一條活章魚,將五臟六腑都攪爛了。不知為什麼,當晚的兌水威士忌竟也壓不住了,將她燒得面紅耳熱,大抵是「小日腳」來了,半瓶便被打倒,亦算破了記錄。她少不得想念起小胡蝶來,她酒量差到極限,於是練就了一套超凡的「推酒功」,竟屢戰不敗。她們兩個還要好的時候,小胡蝶亦曾承諾要教她,結果來不及兌現便已拳腳相向,女人的友誼便是這麼不牢靠的。

她一面吐,一面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在刺扎皮膚,以為是內衣上的鋼絲圈,便抬手去整,卻摸到一個硬硬的長方塊,方記起是秦爺走前塞進裡頭的一沓鈔票。她將它掏出來,用力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一隻手搭上她的左肩,唬得她寒毛豎起,遂回頭去看,竟是燕姐。

「進去坐一歇,等下邢老闆有話講。」

「哦。」她胡亂應了一聲便往裡走,心裡已有了七八分底,鐵定是為了那小騷貨的事體,要逼問到每個人頭上來,尤其她的「仇家」,必定是不肯放過的。

一想到邢志剛,米露露心裡便發慌。他對她這樣的紅牌,面上永遠都是柔的,嘴角保持向上的弧度,彷彿那裡便已兜著他的心肝了,但她曉得他的骨血仍是冷的。她剛從湖南過來上海的辰光,在百樂門賣雪茄,渾身上下都是土的,只是前凸後翹很惹眼,少不得要被客人捏幾把。某日,邢志剛將她叫到辦公室,只問她願不願做舞小姐,她迫不及待地點頭。他笑了,說:「你只一樣還未達標,要趕緊補起來。」

她起初還聽不懂是哪一樣未達標,直至邢志剛把保鏢旭仔推到她跟前。旭仔是廣東人,在那邊一個賭場出老千被抓,原要砍下一隻手的,虧得他頭腦機靈,連夜躲在糞車裡逃出,流落上海。旭仔不難看,只是一條肉疤從左額角蜿蜒至嘴唇右邊,異常觸目。除此之外,他依舊是個漂亮男子,身材短小精幹,頭髮梳得整齊油滑,領帶還用珍珠別針固定著,與其他幾個渾身酒臭的大個頭不一樣。旭仔有些難為情,但似乎已做好準備,她頭皮即刻發麻,曉得要承受什麼事,於是急道:「這個我自有打算!」

「什麼打算?」邢志剛的巴西木煙斗里吐出的煙有一股濃香,緩和了繃緊的眼角。

「若我找到一個大客人,價錢會賣得更好一些——」

話音剛落,便結結實實吃了旭仔一掌。

「露露,你拎不清是伐?這裡是舞廳,客人來跳舞白相的,不是妓院!我哪有閑工夫管你賣出什麼價錢?我只要今後無論哪個男人摸你,你都不要皮肉緊繃就好啦!燕姐還要給你添行頭,你曉得要花多少錢?賺不賺得回來還是問題,你就挑三揀四起來?你當旭仔沒有女人,要做你這樣的貨色?」

一番話,把米露露的自信全盤擊垮,她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主動拉住旭仔的手走出去了。走到一個隱秘的包廂處,旭仔掙脫她的手,一臉尷尬地整了整領帶,說道:「米小姐放心,我不會把你怎樣的。」

「你果然看不上我?」她氣得渾身發抖,鼻尖憋得通紅。

旭仔忙拉過她的手握住,他指尖溫溫軟軟,完全不似那些皮糙肉厚的練家子:「你誤會了,事實上,再怎麼好的女人,都跟我旭仔沒有緣分,邢先生剛剛是逗你呢。」

但米露露很快便曉得,邢志剛沒有逗她,當晚百樂門打烊後,她被兩個蒙面男子鎖在更衣室內折磨了一夜。次日清晨,她在化妝間內找到一把利剪,要與他拚命,他卻對她笑道:「你果然跟普通女人沒有兩樣,還跟我計較貞操這回事。」說罷,讓燕姐領了她去試行頭,裡邊有兩副耳環,上面竟是貨真價實的藍寶石,據說是邢先生賞的,當下便把她的羞憤壓下一半來。梳頭試妝的辰光,燕姐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其他幾個小姐都是來去自由,邢先生從不過問,他獨獨點化了你,是認準了你有資本,可以做搖錢樹的。」

邢志剛的能耐與城府,從此讓米露露銘心刻骨。

可不巧的是,居然有一個女人比她先上位,那便是關淑梅。所以她恨她恨得要死,處處要壓過對方,卻又每次都略遜一籌。論面孔身段,她都要比關淑梅強一些,可這個小胡蝶笑起來風情萬種,兩隻酒窩嫩嫩的,怎麼都討客人喜歡。

所以曉得小胡蝶不見了,她開心得夢裡都笑醒,亦是旭仔提醒她:「不要太過囂張,否則必定會有人疑到你頭上來。」她明知後果,卻還是抑制不住喜悅,心裡一痛快,酒便喝多了,醉意也跟著來了。

但邢志剛一個眼神便把她從雲里霧裡拉回來了,那眼神裡帶了刀刃,彷彿要將她切開。她已意識到眾人怎麼看她,旭仔今朝的腰身也比平常略粗一些,是帶了傢伙的。

她只好坐下,從包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來,旭仔忙上前替她點上。她重重吸了一口,仍覺寒氣逼人,雞皮疙瘩在裸臂上結結實實浮起一層。孰料邢志剛一點兒沒有要嚴刑逼供的意思,只是關照她最好能留住小胡蝶從前的幾位大客,她冷笑道:「像秦爺這樣氣派大的,哪裡是我這種小人物留得住的?邢先生還是另尋託付比較好。」

邢志剛皺眉道:「他是不見得會喜歡你,可難不成你自己就不能爭點兒氣?小胡蝶失蹤了那麼長時間,再拿她回老家做理由恐是搪塞不過去了,只能講她不做了,去哪裡不知道。只要穩得住秦爺,什麼都好講。」

「穩不住呢?」她搓了搓指甲蓋,心鼓其實已敲得嘭嘭響。

「哎呀,你這是為難我們露露哪。」燕姐突然上來打圓場,「邢先生自己也是男人家,還不曉得男人是怎麼回事兒?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容易得的縱是稀世珍寶也就放一邊了。露露先前也不曉得討好他多少回了,沒一次有用的,他是認死了小胡蝶——」

「行。回頭給秦爺送張帖,說我請他吃頓飯。」邢志剛長嘆一聲,像是放棄打米露露的主意,要親自出馬擺平這樁事。這般慎重的場面,倒讓米露露心裡犯了嘀咕,不過一個小姐跑了,客人何去何從隨意便是,哪裡還有舞廳老闆擺一桌的道理?

不過,這個疑問,竟還是一個新來的「香煙妹」替她解開了。

這「香煙妹」每日來上班都是頹著一張臉,草草抹了些胭脂口紅,老遠便能聞到一股廉價香氣,挨近了更是細看不得,唇膏時常染紅了門牙,略咧嘴笑一笑便嚇煞一桌客人。米露露跟燕姐投訴過許多次,都被駁回了,只說:「人家春曉也不容易,以後會熟絡的。」

「香煙妹」也似乎是不曉得自己諸多短處,也不在意幾個小姐的白眼,只管沒心沒肺地往那些出手闊綽的客人跟前湊,幸虧長相平平,也擺不出勾引男人的媚態來,構不成威脅不說,反讓米露露她們覺得丟了百樂門的顏面。有一回,秦爺玩得勉強還算盡興,米露露也豁出去,竟上台唱了支《假惺惺》,下來後便看見燕姐被他叫過去,正講得起勁,心裡料定他是要帶她出場,於是刻意擺出扭捏的姿態走過去。不想那喚作春曉的「香煙妹」卻突然半路殺出,拿出一副古里古怪的紙牌,說是能算人凶吉。米露露當下氣得幾乎要吐血,欲將她趕開去,秦爺卻按住她道:「真的什麼都能算?」

「什麼都能。」春曉唇上的口紅已抹去大半,整張臉也跟著斑駁不堪。

「這裡有位『彈性女孩』,我很喜歡的,你曉得哇?」秦爺其實並非米露露喜歡的類型,身材過分高壯,濃眉大眼,面相頗凶,五官線條雖乾淨利落,卻異常剛毅,且毛髮旺盛,連耳孔里都滋生許多曲卷花白的體毛,教她頗為抗拒。這樣的男子,是會在女人堆里惹爭議的,有一些看著他會目眩神迷,另一些卻退避三舍,米露露不巧正是後一種。因此再怎麼賣力演出,那份虛假終究還是逃不過他的眼,而小胡蝶似乎是真心愛他,所以才能贏過她去。

「我不曉得,可是我的牌卻曉得呢。秦爺要試試看么?」春曉脆生生答道。塔羅牌在兩隻手裡翻來翻去,旁邊幾個舞小姐都僵著臉,只等米露露發作。可惜米露露礙於燕姐,也不好講,只能硬著頭皮坐下,笑道:「這個倒蠻有趣的嘛,要麼秦爺算算看?」

「沒想到春曉還有這一手,今朝正好算一算看。」燕姐出人意料地坐到秦爺身邊,軋了這個鬧猛。

「那你且算一算,我喜歡這裡哪個小姐?」秦爺一把將米露露拉到膝蓋上抱著,洗起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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