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顛倒的唐暉 第二節

邢志剛早在兩年前就打算把百樂門轉給燕姐,他甚至想過一分不要,只是將他的畢生心血交予她,了一樁心愿。可她偏生不要,說邢老闆身上貴氣逼人,是聚財的,底下那幫姐妹才能安心跟著他混,把舞廳一轉,財運也跟著轉走,哪裡使得。他緊緊摟住她,想把自己整個兒都摁進她身體里去,她卻掙脫出來,將右手掌攤開,笑道:「看見沒?我掌心薄,許多東西抓不住的。」他當下心裡便有些疼了,將她抱得更死。

她就是這樣,喜歡在他面前表現得無欲無求。到了這個年紀的女人,唯一能拴住男人的法寶就是「認命」,消極態度往往凸顯往昔風華,更容易惹人聯想。她的弱,是蘊藏了強的,所以比她小十歲的邢志剛才會這麼樣寵她,順她。儘管她曉得他和其他幾個紅牌私下都多少有些瓜葛,然而她也不大會動氣,抑或講假裝不動氣,因知動氣也沒有用,叱吒十里洋場的不是美人便是男人,這是定理,她早已到了輸不起的階段了。

關淑梅……

這名字一經腦中躍出,燕姐便心慌得很,那對甜絲絲的丹鳳眼,那對深如幽冥的酒窩,都是她的噩夢。邢志剛曾講過,這樣的女人留在百樂門,終究是個禍害,要清便及早清了。可她無論如何都開不了這個口,因還指著她招攬貴客。她像是天生做這一行的,從舞姿到點雪茄的儀態,都顧盼生輝,嗲腔嗲調,於是認了許多「乾爹」,這些「乾爹」就是百樂門的飯碗,所以她咬牙切齒地保住了她。

「儂就是小女人肚腸,百樂門來來去去多少小姐了?哪個紅牌走了這裡就坍了?再找好的來嘛!」

邢志剛時常這般嘴硬,她卻不理。一來小胡蝶的「乾爹」里有洪幫二當家秦亞哲,是惹不起的主;再者小胡蝶雖驕縱,倒也不是背地裡耍陰謀的主,比幾個笑裡藏刀的二流貨色要實誠得多。只可惜脾氣太火爆,三天兩頭鬧出事體來,有一次把時常跟她比風頭的紅牌小姐米露露腮幫子給抓破了,還死不肯認錯。氣得邢志剛當場便要請她「滾蛋」,被燕姐硬著頭皮攔下。

小胡蝶當時眼睛噴火,恨不能咬斷邢老闆的喉嚨,她顫聲道:「叫我滾蛋?虧儂講得出口!儂就沒記著我一點好兒?」

說得邢老闆面色發白,原本尖細的面孔愈發拉得長了,怒回:「儂給我什麼好處,我心裡能不記得?!只是這些好處也是我用本錢砸出來的,儂要敢講我邢志剛欠你的,今兒把你身上所有行頭留下,再斬下一隻手一隻腳給我,也算凈身出門了!」

一席話,講得小胡蝶沒有落場,只得掩著臉邊號啕邊被人拖出去了。事後燕姐要勸邢志剛,被他止住,道:「我曉得剛剛都是氣頭上的話,不過小胡蝶這個女人我不喜歡,你一定要想辦法把她弄出去,否則百樂門怕是今後都不要有安耽日子過了。」

「儂跟我裝傻?儂又不是不曉得她跟秦爺的關係!再說她只是脾氣差了些,心眼兒還是乾淨的,沒那麼多彎子。」

「你懂什麼?正因為她跟秦亞哲有那一層,且肚裡還沒那麼多彎子,才會不安耽!早走早少個禍害!」邢志剛一針見血,當下將燕姐打醒。

孰料次日,小胡蝶竟沒來上班,燕姐起初當是她昨兒「戰鬥」負傷,在家養幾天也是情有可原,便沒追究,還差人送了一籃水果去。水果當天卻被退回來了,說是敲不開門。第二晚小胡蝶仍不見蹤影,邢志剛鐵青著臉把燕姐叫到辦公室,她進門便瞅見靠大座鐘旁那隻保險柜大開著,裡頭只散落了幾張紙幣。

「猜猜,誰幹的?」邢志剛看到她一臉錯愕,竟轉怒為笑。

她沒有回答,只默默坐到沙發上,點了一支煙,手指不停發抖,半晌才抬頭問道:「那個東西……也不見了?」

他點點頭,點燃的雪茄擺在碩大的水晶煙灰缸上,因拉著百葉窗,屋裡陰雲密布,將他的側臉曲線勾描得異常漂亮。有些男人,天生有陰鬱之美,教女人萬劫不復。

她別過頭去,努力不看他,怕看得多了,徒生情慾,只好低聲道:「我會找到她的!」

砰!

她耳邊掠過一絲凜冽寒風,隨即聽見有什麼東西爆裂了,那隻造型優雅的煙缸在牆上碎花四濺,亮晶晶的落滿她的肩膀和膝蓋。

「那就辛苦儂了。」

邢志剛笑容溫婉得好似從未發過怒,讓她恍惚以為那隻煙灰缸是自己無故飛來,然後撞成齏粉的。

唐暉已累得直不起腰來,那些「蓬拆小姐」雖然個個玲瓏嬌俏,聯合起來卻也是一股「洪流」,把他這樣的七尺男兒衝撞得找不著北。自「七七事變」之後,日本人在上海的氣勢越來越囂張,學生示威抗議之風亦愈演愈烈,連各租界夜總會的舞女都紛紛打著「愛國」的旗號參與其中,白日振臂高呼,夜晚繼續在鶯歌燕舞里討生活。自然的,那些巡警也不是真心要阻攔,便由著隊伍前進,只等著大車子過來後隨便抓幾個回去交差。但在此之前,幾個租界都環肥燕瘦擠滿了風塵女和學生,那些破洞絲襪與夢巴黎香水的氣味直撲腦門,他被纏繞在她們中間,旗袍與羊毛外套的摩擦音噝噝作響。

相機在他手裡已有些吃重,再怎麼努力都舉不到眼前,只得半蹲著,讓無數乳房大腿從鏡頭前晃過。他突然感到窒息,見前邊一枚渾圓的胸部正在逼近,卻不懂讓道,竟直挺挺向相機壓上去,暈眩的不只是腦袋,還有腳底……所以當他的額頭頂住那團軟綿綿的東西時,還聞到古怪的煙草味兒。

黃慧如牌香煙?竟還有人抽這個牌子!

他模糊想著,眼睛已睜不開。醒來時,人躺在路邊的公寓樓底下,一臉濕漉漉的自來水。陽光溫柔地刺扎眼球,他只得又閉上,面頰卻挨了重重一個耳光。

「喂!吃完豆腐也要給錢的!」

聲音又啞又刺,激得他不由得撐開眼皮,見眼前陽光已被抹乾凈了,只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邊緣還帶一圈亮線,仔細看才認出,是自己的相機被一個面容灰頹的女人捧在手裡。他瞬間變得有些窘迫,掙紮起身,翻摸西裝口袋裡的皮夾子,所幸還在,便從裡頭抽出一張紙鈔遞過去,想拿回相機。

「太少。」

她瞄了一眼鈔票,竟沒有接,只顧埋頭擺弄相機,拿鏡頭四處對焦。唐暉這才發現,她既不美也不妖,與那些舞女不是一個氣質的。雖然為了突出「貧寒」,遊行舞女們大多素顏上陣,然而骨子裡的風塵與甜美還是在的。哪裡像眼前這位敲竹杠的,灰頭土臉,舉止都是硬邦邦的,與洋裝領子上的菜湯汁一樣教人難受。只是胸脯出奇挺拔,與她毛里毛糙的短髮相映成趣。

「你要多少?」

唐暉當下有些動氣,心想本是為「愛國運動」來助威的,倒訛起錢來了,怪道被人看不起!正欲罵上幾句,卻被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摁住。

「教姐姐我白相這個,就不怪你吃我豆腐了,好伐?」

一口生硬的上海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倒也不怎麼難聽。只是唐暉心疼那相機,怕被她搞壞,只得點頭道:「把它還我,我就教你怎麼白相。」

那姑娘倒也爽氣,將相機往他懷裡一塞,兩人同時站起,唐暉比她高出整一個頭。但那兼因他原本便高,被無數親戚姑婆贊過「玉樹臨風」。只是俊朗外皮對他這個做記者的來講,是毫無用處的,跑新聞的最好是長相低調、不惹人注目的,才能「拍人於無形」。自己人高馬大,最易遭人防備。

誰知姑娘竟笑了,點住那相機道:「你得留個地址給我,我剛剛拍了張照片,改天得到你這裡來取沖印出來的。」

「不是說你不會白相?」

「會一點。」姑娘伸手跟他要地址,唐暉只得將《申報》報館的地址寫在採訪簿上,撕下那頁紙給她。

「這位小姐尊姓大名?」

「免貴姓杜,杜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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