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後審判 第九節

「不要講!」孟卓瑤突然撲上來,跪在杜春曉腳下涕淚滂沱。

「為什麼不要講?」夏冰聲調亦很激動,眼鏡片上已浮起一層薄霧,「這筆債,早該算一算了!」

說畢,他拿過杜春曉手裡的地圖,高聲道:「三十年前,薛醉馳與黃天鳴二人合作高價收購蠶繭,雖在外宣揚,說價格是外省紡織廠出的兩倍,實際上他們本錢少得可憐,所以只裝模作樣收了一兩戶蠶農的繭子是給現錢的,其餘均要賒欠。有些蠶農不肯被賒,仍要將蠶繭賣給紡織廠,這些不聽話的蠶農,便被你們請到密道里來,美其名曰談判,實際是威逼他們交出蠶繭。在造密道的時候,你們假意欺騙蠶農,說是為了方便運輸,用這樣的出口可以節省時間,也免得被外省買辦中途攔截搶購,於是將密道出口造在這些蠶農的烘間裡頭。可我們卻發現,這密道因有靠近鎮河河塘的部分,所以近一半都是濕泥地,根本無法保存繭子!所以,那地下迷宮,既是你們強迫蠶農交易的地方,亦是殺人越貨的現場!」

夏冰講到這裡,緩了一口氣,將因悲憤攪亂的思緒稍作休整,繼續道:「我小的時候,便時常聽大人講什麼湖匪的事,說是手段殘忍,時常搶劫過路蠶戶的運輸船,桂姐的丈夫便是這麼喪命的,反正鎮上一旦有人失蹤,大家便紛紛推責到湖匪身上。然而我從小到大,竟一次也未見過湖匪長什麼模樣,連他們的船都未見過,問周圍的人,亦只是聽說,不曾親見。就在我加入保警隊之後,原來的『綉坊西施』齊秋寶來找我,說懷疑丈夫不是失蹤,而是被害死了,並給了我一份失蹤人口的名單,與她丈夫一樣,均是與薛醉馳、黃天鳴有交易的養蠶戶。她將這份東西交給我,便是想求我查清丈夫失蹤的真實原因,我答應下來了,也時常將了解到的情況與她秘密溝通。齊秋寶死前那一晚,亦是與我說好在鎮西的胭脂鋪後巷會合,討論進展,卻不巧被桃枝碰上,桃枝將它當成另一樁風流艷事,去告訴了黃家二少爺,這才招來又一場殺身之禍!」

「那又是誰殺了吟香呢?」蘇巧梅似是要雪上加霜,竟這樣問道。

「依然是二少爺動的手。」夏冰點頭道,「兩位少爺與兩位小姐,從小在這宅子里長大,難免會跑來跑去地玩耍,因此在井台或者樹下找到了密道。所以二少爺在殺人之後,切下死者的腹部,便打開密道門,將切下的部分藏在裡邊,隨後再藉機銷毀。唯有慧敏,你原本就是潛入她的睡房,將她活活掐死,再切下腹部帶走。你們四個人,可能是年幼時候的約定,要保守密道的秘密,於是心照不宣,誰也不說這個事。但吟香那日睡在種夾竹桃的牆邊,不巧卻遇上了男扮女裝的大少爺,想必是大少爺的行徑讓她起了疑心,便也在庭院內查找起來,結果找到了密道的某個入口。在密道中,她遇見了正在處理殺人證物的二少爺。二少爺無法,只得答應她,給她錢,並蠱惑她與之私奔,實則是想將她騙到外頭,假裝成她是被湖匪所殺。孰料吟香卻生了個心眼,拿到你交給她的金銀首飾後,卻還鼓動了一個人與她逃跑,便是以防你殺人滅口。可惜吟香與那小廚子的行蹤卻暴露了,二少爺便託人傳了密信到縣城,她這才不得不捲款逃回青雲鎮,滿心歡喜要借這筆錢與心上人私奔,孰料你只一斧便解決了這宗大麻煩。」

「那齊秋寶呢?」蘇巧梅不依不饒地追問,她此時是恨不得一下將黃慕雲殺倒。

「齊秋寶的死,是因為我。」夏冰露出沉痛的神情,「我查到田貴與簡政良是當年幫著薛、黃二人做黑心買賣的,所以田貴後來被砸壞了腿,黃天鳴還是花錢養著他,而簡政良每月亦可以從黃家拿一筆錢,過舒服日子。我將這個事告訴齊秋寶之後,她可能是想單槍匹馬去找簡政良報仇,不料卻反被對方制服,被這個畜生活活勒死。」

「可這與慕雲又有什麼關係?」黃夢清問道。

「自然是有關係的。可記得這位簡爺與二少爺為一個桃枝結下過梁子?簡政良因付不出風月樓一個雛妓的開苞費,被逼躲債,他躲的地方自然只有那密道。卻不想通過密道進入藏書樓的時候,卻見到一幕情景。」

「什麼情景?」

「兄弟相殘的情景。」杜春曉接話道,「簡政良在樓中看到二少爺從背後襲擊大少爺,大少爺滾下樓梯受了重傷。所以他才藉機訛了二少爺一筆,不但還了開苞費,還將剩下的錢埋在天井裡頭。二少爺哪裡肯讓別人得意?自然是當機立斷,通過密道來到簡政良家中,將他除之後快。」

「至於李常登,雖是死於黃家二小姐的槍下,但也是個可憐人。在查簡政良的案子時,與喬副隊長一道掘到了二少爺給他的那筆錢,於是見財忘義,將喬副隊長殺死,埋在天井內。這些錢,他原是想拿著帶黃家三太太私奔的吧,可惜三太太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失了蹤……」杜春曉停住話頭,意味深長地看著黃慕雲,道,「你從前用那個甲套挑撥你娘與二太太的關係,就是想讓她說出你哥哥與田雪兒私通的傳言,好擺脫嫌疑。你娘好似也曉得你的心思,竟用鳥雀來助你一臂之力,可惜收效不佳,她大抵也是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竟上吊尋了死路。」

「你們是在哪裡找到她的?」黃慕雲已顧不得被揭穿的「畫皮」,只垂頭看著母親浮腫的面容。

「在密道的其中一個房間里。當時我們三個人因受李常登與薛醉馳的追殺……哦,應該講,薛醉馳的目標是黃家大少爺,我與夏冰充其量不過是個『陪葬』。縱這樣也在藏書樓里折騰了半日,所幸被二小姐救了。通過密道走回的時候,我們發現了吊在一間密室內的三太太。」

黃慕雲涕不成聲,只將頭埋在張艷萍僵硬的右臂上。

「不過……」杜春曉又道,「我粗粗檢查了一下屍體,手腕和面頰上都有一些勒痕,像是死前被捆綁過。三太太若是想自尋死路,那又是誰綁了她呢?再說了,即便她是真的厭世,在自己屋子裡上吊不就好了,何必跑到密室里去?更何況,她究竟知不知道有這樣的密道,還得兩說。所以二少爺,你可有什麼高見?」

黃慕雲當即抬起張艷萍的手腕看了一陣,復又放下,拾起白布將母親小心蓋好,抬頭道:「是,我娘瘋了,早晚是個累贅,所以我殺了她。」

這一句,將他先前建立的所有美好幻境,全數打碎,他跪倒在希望的碎片里,仰天大笑。

杜春曉竟上前蹲下,拍拍黃慕雲的肩膀,問道:「你是只能你負人,不許人負你,這才下了那麼大的決心。我倒想知道,你命里可有寧願被辜負的人存在?」

黃慕雲頹然地回望杜春曉,半晌後道:「有勞你了。」顧阿申與夏冰上前來,將他從地上拖起,便要押送保警隊。

「不必客氣。」杜春曉對著黃慕雲的背影,說道。

破天荒頭一回,黃家的祭祖會上出奇冷清,每個人都講不出話來,只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

當晚,黃慕雲在保警隊的臨時牢房內咬舌自盡。翌晨,黃家得知此事的時候,竟無一人哭泣,均是陰沉著一張臉,命杜亮帶幾個下人將屍體運回。

黃天鳴在黃慕雲的屍首前守了半日,喃喃自語道:「完了,真的完了……」

到了夜裡,孟卓瑤來找黃天鳴商量出殯的事,卻見丈夫獃獃坐在床沿,原本半白的頭髮已雪白如霜。她被嚇了一跳,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問怎麼了。他眼神呆怔地看了一眼原配妻,遂全身劇烈顫動,噴出一口血來。

孟卓瑤明白,此後黃天鳴將病魔纏身,永無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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