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後審判 第六節

孟卓瑤是嘴上硬,指天發誓說斷不會過問祭祖的事兒,可到底還是坐不住,只說身子不舒服,晚飯要在屋子裡吃,便去佛堂看了一圈。因請的客人多,每次宴會均要將桌子擺到庭院里去。因而走進庭院,便見密密的幾張圓檯面,拿布蓋著,只等次日揭寶。繞過那裡,轉去廚房,只見幾大盆待殺的花鰱和草魚都放在外頭,砧板也一字排開靠牆根放著風乾,雞毛魚鱗都堆在那角落裡頭,腥氣撲鼻,卻有些過年時的歡快氛圍。她不禁嘆一口氣,直覺隨年紀增長,早已對那些大大小小的慶典是怕多過了盼,索性全交給蘇巧梅也沒什麼。可轉念一想,又有些憋屈,與黃天鳴榮辱與共的年月在那裡呢,哪裡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於是還是要顧及夫妻情分的,她知他只是一時之氣,又拉不下臉來討好,晚間杜亮送過來的燕翅粥便是一個證明,他們之間的和解,素來都是靠心照不宣,他娶後兩房姨太太時,都要經過這樣的流程,雙方各退一步,便相安無事了。

廚房此刻燈火通明,她在外頭轉了一圈,到底覺得太臟,伸不開腳踏進去,便作罷了。且暗暗驚訝於自己的惰性,若換了前幾年,雖面上是蘇巧梅操控一切,她卻是在後頭盯得緊,一分差錯都不許出,進出廚房亦是風風火火,哪裡還關心鞋面會不會臟。難不成她是真的累了?從白子楓嘴裡吐出的「報應」二字如惡靈纏身,一直撥動她的神經,她舌尖至今留有對方塗抹的藥膏的苦味,與詛咒一道烙在了記憶里。

正欲迴轉過來,卻見黃慕雲匆匆走過,竟也不看她半眼,徑直擦肩而過。她知他看似有急事,卻偏生叫住他:「怎麼如今眼裡沒人,連我都不知道了?」

黃慕雲只得站住,畢恭畢敬地對大娘行了禮。

孟卓瑤問道:「這是怎麼了?身上臉上還臟成那樣,在泥地里滾過?」

黃慕雲回道:「我娘不見了,正到處找,怕她躲在什麼假山洞裡,所以鑽了好幾個地方,才弄得這麼臟。」

孟卓瑤聽了,果然也不在意,只道:「你娘一個病人,走不遠的,且去其他房裡找一找吧。」

黃慕雲聽罷,抬腿欲走,卻突然回過頭來,對孟卓瑤道:「大娘,你可有聽見槍聲?」

孟卓瑤偏頭想了一下,只是搖頭,道:「不記得了,你二姐終日耍槍玩兒,快把咱們耳朵都震聾了,縱有槍聲,也沒放在心上。」

「我去她房裡看看,沒準我娘就是被她嚇唬跑的!」

她聽了不由得心頭一熱,覺得這孩子怎麼看都要比他哥哥實在一些,她雖也動不動要為難一下張艷萍,對黃慕雲卻是怎麼也討厭不起來。反倒是黃夢清,背地裡對這藥罐子弟弟多少會流露一些不屑,只當他是個廢人。

可不管怎樣,縱是廢人,卻也是男的。而不能為黃家添一個男丁,恐怕要成她一世的心病,加上女兒又是個淡泊的人,對家業權勢之類的東西總漠不關心,令她愈發氣結,於是少不得要將怨氣發泄到兩個小妾身上。然而對黃慕雲,她總有一些難以言狀的情愫,甚至能從他身上覺出一些與黃夢清類似的東西來,諸如聰慧、淡泊,及對某些人與事的鐘情。

「菲菲可不比你大姐,脾氣你是曉得的,要注意分寸。」她忍不住囑咐道。

他愣了一下,想是憶起前些日子她與張艷萍那場驚天動地的廝鬥來,「謝」字溜到嘴邊,終究卻說不出口,便沉下臉轉過身去,往黃菲菲的屋子去了。

孟卓瑤百無聊賴,便又去女兒那裡串門,卻見她正背對住門,倚在涼席上發獃。當下便上去拍了一下肩,對方轉過頭來,竟是杜春曉。

「你穿著夢清的衣裳做什麼?」孟卓瑤唬了一跳,直勾勾盯著杜春曉問道。

只見黃夢清正端一盤石榴出來,放在席上,杜春曉忙起身拿了果子,認真剝起皮來。黃夢清笑道:「她那身衣裳哪裡還能穿?只好在這裡洗了澡,換我的衣服。」

杜春曉將鮮紅的石榴籽放進嘴裡,吐出淡黃的濕核,邊吃邊道:「大太太,春曉在這裡求你一件事兒。」

「你這樣子,哪裡像在求我?竟是像命令呢。」孟卓瑤掩嘴笑道,她從前有些怕這古里古怪的姑娘,誰知她離開那幾天,竟也有些讓人牽掛。

「明兒祭祖,我知道佛堂是除了黃家人與幾個必要的下人之外,外人是不讓進的,可如今這裡命案頻發,到底也不太平。我想與夏冰做一回保鏢,在佛堂里守著,以防有個萬一,可好?」杜春曉這番說辭,像是反覆打過腹稿的。

孟卓瑤看了看黃夢清,笑而不答,只低頭吃了一口茶。

杜春曉忙又道:「除夏冰之外,我還想帶一個人進來。」

夏冰踏進風月樓的那一刻,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兒,於他來講,那裡亦非什麼禁地。前年兩個嫖客為爭一個姑娘打架,竟買通地痞挑了對方的腳筋,李常登當時便帶著他過來問過話。印象里,風月樓只是一幢不起眼的兩層舊樓,一到夏天,木材水分便被抽干,時常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走進去卻是另一番奢華天地,頂上掛著圖案精美的花燈,連大紅桌椅均像是流露著情慾的,脂粉香與酒香混合的氣息瀰漫整個大廳。因他那次是白日里來的,那些異味也都是冷的,卻足以反映前夜這裡曾有過的繁重的淫靡,在那裡,男人對女人的覬覦都是光明正大的,因這份坦蕩,才令這些娼妓給客人敬的每一杯酒,點的每一支煙,浸透了滿滿的挑逗。

因天色尚早,桃枝還未梳妝,只鬆散著領口,面容蒼白地坐在窗前,手拿剪子修整一盆文竹。夏冰拘謹地站在門邊,只等她抬頭來招呼他。她眼角餘光已在打量他,頭顱卻始終是低垂的,彷彿一定要等他開口。

「桃枝姑娘,這麼急找我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他直覺她懶散中流露的風情有些氣勢洶洶,於是故意低頭不去看她。

她抬頭笑了,那張脂粉不施的臉反而要比艷妝時端莊許多,他從不知她竟是美人胚子,這才有些佩服她的心機,將自己扮漂亮是容易的,可若是存心要與身邊的庸脂俗粉歸為一類,卻要付諸一定的技巧。

「你可記得之前問過我金頂針的事兒?」

「問過,你當時說不曾在翠枝那裡見過。」夏冰點頭。

桃枝拍了一下手,掩口道:「我如今想起來了,確是見過的,與她一道做針的時候,她拿出來用,雖是驚鴻一瞥,到底還是有些奇怪,這樣貴重的東西是哪裡來的,後來辰光長了,也就忘記了。」

夏冰伸手示意她莫再往下講,不知為何,他心臟竟有些隱隱作痛,繼續追問道:「簡政良與你過了幾夜?可有對你說什麼沒?」

「他哪裡會對我講些什麼?不過是誇些海口,炫耀自己體力如牛,其實不過也只是個……」她不再講下去,只拿起帕子掩口竊笑。

夏冰當即也紅了臉,輕咳一聲,遂換了話題:「明天黃家祭祖,你可知道?」

「誰不知道呢?只可惜我們做這行的,也稱不上乞丐,沒那條命去他們家門前要米糧。」桃枝半開玩笑地撫了一下文竹絨毛般的葉子。

「那懇請桃枝姑娘明日定要到黃家來一趟。」

桃枝手裡的剪子一顫,竟不小心剪下一片碧綠的文竹來,她驚道:「我哪有這個資格,進得了黃家的祠堂?」

「你莫要有什麼顧慮,我與春曉已安排好一切,到時你過來便是,不會有人攔你。」

夏冰講得斬釘截鐵,讓桃枝一時不知要怎樣回應,只愣在那裡,半天方回過神來,笑道:「那就有勞小哥兒了,也讓我開開眼界。只不知為何,明兒一定要我到場呢?與妹妹的案子可有什麼聯繫?」

「有。」夏冰眼鏡片後那一雙眼睛顯得神采奕奕,「因為我們要在那裡揭露這樁連環謀殺案背後的真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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