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後審判 第二節

「果然是新鮮。」黃莫如自言自語。

手裡的煤油燈已是亮光如豆,只能照亮身上的對襟綢衫扣子,及腳下那一小方濕滑的泥地。他心裡暗暗叫苦,怕很快便要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尷尬處境,屆時若再想回頭,怕是連來時路都找不到。但終有一些特別的東西牢牢吸引住他,讓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不考慮後果,出不出得去不重要,前方那一片黑幕彷彿等著他上前揭破,如此,他腦中那些頑固的黑點便會被驅散乾淨。

這樣的執念令黃莫如著魔一般前行,自受傷以來,他從未對暗處這般著迷過,只一次又一次從困在封閉高塔內的夢魘中驚醒。因怕自己真找不到出路,每走十步,他便用手指在牆壁上摳洞,這樣回去的時候,還可以摸著牆上的洞眼迴轉。這地下的密道想是與鎮河相通,所以空氣潮濕,牆壁都已被泡得酥軟,指甲在上面挖掘也極為輕鬆,不消一會兒,指甲里已塞滿冰涼的青色泥粉。摳了一段路之後,他摸到與牆壁截然不同的硬物,是木頭!再仔細探索,敲擊,才確認是一扇門。

一瞬間,耳邊響起孩童的嬉鬧聲,伴以輕快輕巧的足音……他腦中遂划過一道閃電,雪亮、尖銳,刺痛全身。

「這裡有,那裡也有!」

腦袋彷彿已被劈開,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在頭頂盤旋,指引著他的方向。

此時他已摸到鎖門的鐵鉤子,將鉤子撥開,輕輕一推,那門像是通曉他的心意,底沿沉默地擦過地上的濕土,竟開啟得悄無聲息。

眼前的岔路,讓他有些失望,因沒有什麼「柳暗花明」,依舊是一片漆黑,熟悉的土腥味濃重得教人窒息。他猶豫了一下,看著玻璃燈罩里那一豆火苗,當下牙關一挫便跨進去了。亦不知為何,他越是走得急快,頭上的傷口便越是刺痛,似在催促他快些恢複記憶。

輕微的,帶有殘忍殺意的腳步聲,宛若鋼釘,一顆顆釘入脊椎。他冷汗直流,驀地想起後腦殼受到重擊的那一刻,他撲倒在棉絮狀的灰塵里,耳邊發出莫名的轟響。所以這一次,他保持高度的戒心,時常往後看,可又無端覺得自己已熟門熟路,可以往任何一個方向遊走而不迷失。

但隱身暗處的對手似乎比他更了解環境,那個人不發出一點動靜,卻讓他知其存在,正於不遠處走來,愈靠愈近,卻又是融化在空氣里的,肉眼怎麼都捕捉不到。

黃莫如開始急,開始怕。

手中的煤油燈幾乎已沒了熱量,因吸了周圍的潮氣,火光外焰還有些發綠。他並非知機察微的人,此時卻也嗅到了一線凶機,空氣切割皮膚的疼痛幾乎令他癱軟,於是摳挖牆壁的手變得無力,洞眼越摳越小,到最後他已不確定是否還能摸清楚那些自製的標記。

在這樣逼仄的環境里,他張大的不止眼睛,還有耳孔,於是遠遠聽得一記金屬的亮音,像是與什麼糙物摩擦引起的,本該讓人牙根發酸的動靜,如今卻變得毛骨悚然,因它過分清脆、悅耳。

他竭力壓抑住鯁在咽喉里的幾百聲尖叫,繼續往前,但凡摳到木質暗門,便將它推開,再確認自己是否要進去。腦中有一隻無形的手,正指引他的方向,該走到哪裡,該忽略哪裡,似乎都登著一本賬。但金屬划過糙物的聲音,卻如影隨形,令他前方的每一個拐角,都似張開一個猙獰的懷抱,一旦投入進去,便死無葬身之地!

因越想越覺得蹊蹺,他索性貼著牆根前移,欲尋到那金屬聲的出處。它切割著他的神經,令他心緒難安,且意識到今天唯有找出源頭,方可平安迴轉。

「這裡有,那裡也有!」

奶氣的童聲又在他背後響起,他嚇得險些尿出來,所幸一根手指還緊緊卡在剛摳好的牆眼裡頭,多少緩解了一點緊張。待回過頭去,微弱的燈光亦僅僅照到腳面,兩邊又是茫茫然、黑洞洞的一片。

於是他努力區分幻境與現實,聽到的哪些聲音是不存在的,哪一些又算真切。為此黃莫如頭痛欲裂,暗沉的光線令他兩眼酸澀,腳步遲鈍,身後仍是鬼魅一般的「噌蹭」作響。

這個辰光,他想起了秦曉滿。

她豐艷的唇此刻若正貼住他的耳根,必能消除他現在幾近滿溢的倉皇。淡薄的醬香掩蓋了特殊的土腥氣,她可以靠在他懷中,講一些讓兩個人都面紅耳赤,然而又極渴望的私話……他每每面對她,都像是初識,又似已挨過了一個天荒地老。

迷亂之際,他又摸到一扇暗門,便小心推開,那門依舊啞然地開啟,替他保著密。他掩進門內,將煤油燈吹滅,驀地發現原來自己早已適應了黑暗,周邊景物都能看出個大概,甚至還輕鬆繞過了門邊堆放的幾隻竹編籮筐。

「噌噌」聲正不急不緩地逼近,他將暗門留了一道縫,將一隻眼睛貼住那縫隙。

來了,終於要來了!

他確定金屬聲並非幻覺,甚至已看到一團陰影慢慢往那暗門處移動。他屏息窺伺,激動得面孔發紫,但還是將煤油燈抱在懷裡,權當是自衛用的「利器」。

雖是在暗無天日的地道,卻依舊可以辨認出那黑暗中有個人的輪廓,手中執一長條狀的東西,他依稀識別應該是斧頭之類的東西,它被來人單手拎住把柄,另一頭卻在牆上刮擦,遂發出令他心驚肉跳的「噌噌」聲。更要命的是,他記起先前在牆上摳的標記,竟被這神秘客一一毀滅,且不費吹灰之力。

經由這一點,他清楚地意識到,此人是奔他而來的!

關乎如何對付跟蹤者的法子,黃莫如在暗門背後想了好幾個,最後決定等對方走近他掩藏的地方時,突然跳出來,用煤油燈將其砸暈。他從黃夢清那裡借來的西洋偵探小說中,已看過太多這樣暗算與反暗算的橋段。

打定主意後,他便不再焦躁,只努力貼著門板,等此人近一些,再近一些……斧刃划過牆壁的聲音猶在耳後,連泥灰掉落的動靜都清晰可辨。他不知為何,竟有些興奮,隱約懷念起小時候的捉迷藏遊戲,尋人的越是靠近藏身地,他便愈是提心弔膽,可一旦對方疏忽了那裡,成就感便油然而生。人大抵是天生的「陰謀家」,喜歡算計自己,也算計別人。

來了!真的來了!

他在心裡對自己狂叫,靈魂已然發顫發熱,玻璃燈罩也快要在手中捏碎。實際上,令他振作的事情還有一件,他已聽見對方綿長的呼吸。

只是,那咬人的斧音突然變了,成了「咯噠」,他當下心裡涼了半截,因知道那是斧刃擦在他藏身的暗門上發出的動靜,這扇門,到底還是出賣了他!

他亦是豁出性命一般,猛地將門打開,高高舉起煤油燈。剛一抬頭,卻已絕望。只見對方的利斧已舉在他的頭頂,下劈速度之快,猶似勁風掃過,同一時刻,他彷彿聽見了死神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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