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後審判 第一節

夏冰興奮得快要嘔吐,只得強壓住情緒,一路往前。杜春曉跟在後邊,扶著牆,指尖有任何異常的觸感便將手中的火摺子仔細照一照左右兩壁。二人都沒有說話,並非不想交談,只是如入寶山,各自均被剛剛開啟的秘密牢牢吸住,忙於各自的探索,哪裡還來得及傾訴感想?

這一次,杜春曉是得意的,因早就對簡政良家收拾得過分齊整的衣柜子生疑,所以撬門之後,想也不想便徑直往那裡沖。夏冰卻是一根筋,認為多半有什麼要掖要藏的東西,保准能在天井裡掘出來,還拿他前年逝去的奶奶為例,證實小戶人家要護財,都是靠一個「埋」字。事實上,這亦是李隊長從前的教誨,但凡辦案子要搜個什麼重要證物,習慣「掘地三尺」。

所以發現衣櫃里的密道要較喬副隊長的屍體晚一些,杜春曉對夏冰的做法沒有異議,因她記得天井的老槐樹底下原本長了一蓬紅艷艷的雞冠花,這次來卻看不見了,且腳下的泥地寸草不生,與之前來的時候看到的景緻相差有些大,便也答應先刨地再說。果不其然,喬副隊長那隻被煙草熏黃的大手浮出地面的時候,二人喜多過驚,再刨下去,明確了死者的身份,便又轉喜為驚,轉驚為悲。尤其夏冰,脫口便罵:「這必是李長凳乾的好事!」

他們坐在天井裡對著屍首歇了一陣,杜春曉才提議再去那衣櫥里看看,保不齊還能搜到些意想不到的憑證。結果這一搜,便搜出了一番新天地。

杜春曉此刻心中有一萬個假設,卻未曾講出口。牆上潮濕的褐色印跡,踏過泥地時腳底發出粘鞋的「滋滋」聲,彷彿在證實她的某些推論。火摺子舔過密道內陰涼的空氣,她聞見似曾相識的腥味,卻怎麼都想不起在哪裡聞見過。夏冰那竹竿似的背影隨火光在她眼前明明暗暗,他一樣沉默,卻是極躁動的沉默,千言萬語已從每個動作里吐露出來。

「咳!」她忍不住咳了一聲,希冀能打破寂靜,至少可以交流一下彼此的發現。

孰料這書獃子竟回過頭來,將右手食指放在唇間「噓」了一聲,彷彿已知道密道深處潛伏著暫眠的猛獸,怕她這一吵便要驚醒。

於是她只得閉口,跟著他走了老長一段路,卻怎麼都尋不見出口。在用了四根火摺子之後,夏冰到底有些沉不住氣了,回頭道:「你說可怎麼找出口呢?」

「出口?」

杜春曉剮了他一眼,往旁邊的牆壁猛力敲了幾下,竟發出木頭的空響。夏冰這才看到,原來牆中間嵌著扇木門,驚道:「怎麼還有這樣的岔道?」

「何止只有這一條岔道?剛剛一路走來,兩邊都有這樣的門,我粗粗數了一下,大約二十多扇。」她使勁推了一下牆上的暗門,那門應聲而開,又出現另一條密徑,彷彿通往更隱蔽的世界。

「剛才為何不講?」夏冰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臉膛被火光照得通紅。

杜春曉當即學著他剛剛的樣子,將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他有些惱了,嘴裡嘀咕了一句「小心眼兒」,便要往那邊門進去,卻被她扯住衣袖,正色道:「咱們可只剩兩根火摺子了,若還要繞這些彎路,怕是有去無回,還是照原來的路線直走,將大致方向摸熟了,改日再來細查也不遲。」

夏冰覺得有理,便關了那門,繼續往前探路,間中杜春曉向他要了記錄用的小本子及鉛筆,在上頭劃劃弄弄,像是在記路線。他見她表情認真,便笑道:「這七繞八拐的,又是在地下,你哪裡能畫得清路線?不如拿出牌來算一算出口在何方,還頂用一些。」

「你莫要管我!」她拿出「黃慧如」牌香煙,叼在嘴上,湊近他手中的火摺子點著,深深吸了一口,模樣囂張,然而可愛。他看在眼裡,心底竟莫名地湧出溫柔。

黃家上下又陷入一片愁雲慘霧,雖說死的也只是下人,卻是祭祖前夕出的事,不吉利自不用說,連剛聘來的大廚都被疑作兇手押去保警隊審問,直接影響孟卓瑤精心計畫的豪華宴。她本想硬著頭皮保一下施榮生,不料在他睡房裡搜出了遺失的兩包魚翅,還有一些零碎的珍貴食材,鐵證如山的同時,亦讓她回天無力。孟卓瑤心急如焚,兼因她清楚黃家之所以生意做得順,多半還要歸功於每年祭祖後辦的酒宴,不但拉攏了關係,亦彰顯氣派與雄厚財力。無奈如今亂上加亂,眼看宴席都辦不成了,廚房裡幾個打下手的到底撐不起檯面,於是焦頭爛額,看哪裡都不順眼,動不動便藉機訓斥下人,如刺蝟一般恐怖。

黃天鳴知道以後,更是大發雷霆,一面說要火速將施榮生交給保警隊嚴辦,一面卻有些責怪孟卓瑤的意思,講她連個廚子都管不住,惹出這些事來。孟卓瑤當下氣得要落淚,回道:「這會子怪起我來了,也不想想這些廚子都是誰請的,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黃天鳴臉上掛不住,當幾個下人的面給了孟卓瑤一巴掌,夫妻倆徹底翻了臉,從此互不答理。孟卓瑤臨走時,可巧杜亮走進來,問佛堂里的跪墊破了幾個,要不要換新的,她借著話頭道:「你們一個個可都是瞎了狗眼了?這些事哪裡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從今往後都別來找我,找那些能人去!」

杜亮一看形勢不對,便退出去了。他這邊要忙祭祖的事,那邊還在張羅桂姐的喪事,已是心力交瘁,哪裡還顧得上哄這些主子。剛走到藏書樓那裡,卻見黃夢清正坐在假山底下看書,於是匆匆打了個招呼,便要離開,孰料卻被她拉住,問起祭祖的事來。杜亮的憂鬱煩躁已太明顯,何況黃夢清已看清他剃成平頂的短髮都有一些花白,短短一個月,竟像過了十年,他老得如此之快,幾乎像是某個人將流淌在他身上的青春洗劫一空。

「老杜,真是辛苦你了,桂姐也沒個親人,鄉下兩個老的又做不了什麼事,也只有靠你。原本這個時候,我爹就該准你幾天假,可偏巧都在節骨眼上……」講到這裡,她竟怎麼都接不下去。

杜亮只得將老爺與大太太鬧僵的事體略提了一下,黃夢清總算了解他的心病,忙安慰道:「不過幾席酒水的事,哪裡就愁成這樣了?等一歇我去香寶齋一趟,跟錢老闆商量在他那裡包十桌,菜單按咱們的來,灶台食材都是現成提供的,他哪裡會拒絕送上門的生意?」

一句話令杜亮茅塞頓開,不禁感嘆道:「還是大小姐想得周到,我即刻去辦。」

剛要抬腿,卻被黃夢清按住:「老杜啊,剛剛講過這個事情我去辦妥,你又非三頭六臂,哪裡顧得了這許多?且去忙別的事吧。」

他當即千恩萬謝地走了,黃夢清也回屋裡換了身衣裳,直奔香寶齋而去。待她與老闆談妥菜單和價錢,回到佛堂找杜亮的時候,卻發現那裡已是天翻地覆。

蘇巧梅正對杜亮頤指氣使,幾個打掃佛堂的下人均埋頭打掃,掃帚與地面刮擦的「嘩嘩」聲正表達某些憤怒。黃夢清已明白了幾分,也只當不知道,上來給蘇巧梅行了禮,笑問道:「二娘怎麼也出來了?」

「還不是你娘突然撂攤子了,也總要有個人管。」蘇巧梅語氣雖無奈,神情卻是耀武揚威的,但凡有眼睛的都瞧得出她的興奮。

黃夢清當即為杜亮擔憂起來,總管事換了一個又一個,且均是好強有主見的,上台頭等大事便是悉數推翻前任的安排,以迅速建立威信,此舉勞民傷財,更苦煞了一幫下人。

「可不是嘛,到底還要勞煩二娘的。」黃夢清只得附和,同時悄悄向杜亮使了個眼色,表示香寶齋的事已辦妥了,杜亮回以感激的笑容。

此時不曉得哪個角落裡的下人嘀咕了一聲:「可別到祭祖那天又出人命啊。」

講得雖輕,卻透過那一片雜亂的「嘩嘩」聲飄進每個人的耳朵眼裡,蘇巧梅與黃夢清也僵在那裡,假裝沒有聽見,面上每一條肌肉都紋絲不動,卻是心亂如麻。

「莫如現在如何?可記得清事情了?」

這一問,蘇巧梅便再也綳不住了,沮喪即刻在臉上翻湧,可見兒子的病確是她的心結。尤其小月有一回神情詭秘地過來找她,只問張艷萍的瘋病可會傳染。她豎起眉毛說那是胡扯,這丫頭便歪一歪腦袋,說這可奇了,大少爺好似也有些瘋了。她當下狠狠戳了小月的腦門子,警告她切莫亂嚼舌根,小月捂著發紅的額頭,委屈道:「我若是要嚼那舌根,也斷不會主動來找二太太討打。你可知大少爺有時穿女裝,抹了胭脂口紅對著鏡子發愣?好幾次嚇得我不敢進去。這不是瘋又是什麼?」

蘇巧梅聽得臉都白了,一把抓住小月的手腕,急道:「如今大少爺是摔了頭,偶爾神志不清也是有的,大夫都說這個病好得慢,需要靜養。再者說,保不齊是你看錯了也未可知。所以嚼緊自己的牙口,若向外透露半點兒,被我知道了,可仔細你的皮!」說畢,還給了對方几個銀錁子,算是軟硬兼施。

小月是個聰明人,收了東西便滿心歡喜地去了。蘇巧梅卻是輾轉難眠,一是心疼兒子,二是怕黃莫如真患了瘋病,終有一日會被發現,到時繼承家業的重任萬一落到那病秧子頭上,她在黃家二十幾年的辛苦便算是白費了。思來想去,都是一個不甘心,於是便有些後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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