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疑雲 第十一節

黃家祭祖用的祠堂在藏書樓左側,地方竟比鎮上開族會的廟堂還大一些,因那天要廣布善緣,在天韻綢庄大門口給叫花子發米糧,過來幫忙布施的孩子每人還能拿到一塊梨膏糖並一袋爆冬米,所以當日必是熱鬧的。

因規矩多,來客更多,少不得要提前忙亂一陣。以往十年,掌控祭祖事宜的均是蘇巧梅,可今次卻是孟卓瑤主動請纓,將大權攬了過來。蘇巧梅自然有些不悅,可又不能直說,只得冷眼旁觀。更絕的是,孟卓瑤也不獨包,竟要黃夢清與她一道操持,更顯母女連心。黃夢清對這些雜事卻表現出了厭煩,她寧願在自己房裡看書練琴,抑或找黃莫如聊天,心裡哪裡還裝得下這些多餘的東西?於是少不得被孟卓瑤訓斥:「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現在黃家的兩個兒子形同廢物,一個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另一個也是短命鬼,柳暗花明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但凡你這大小姐勤力一些,讓你爹順心,誰能說女子就不能當家?到時招贅都是可以的!」

黃夢清聽得心驚膽戰,欲找杜春曉訴苦,差人去書鋪堵過兩回,都吃了閉門羹。於是索性躲在屋裡不出來,只將原本該她監管的事體統統託付給杜亮。杜亮這幾日也是忙得暈頭轉向,這邊廂大小姐又悄悄撂了挑子,他又氣又急,可到底還是忍下來,將安排膳食與賓客名單的事情都攬下來了。可惜孟卓瑤哪裡是容易哄的人,她很快便洞悉了女兒耍的把戲,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訓,甚至還氣出淚來,嚇得黃夢清趕緊逃去黃菲菲那裡暫避。

「原來也有姐姐怕的時候。」黃菲菲藉機取笑,一面還在給那兩管獵槍上油。

「你這裡是什麼味道?」黃夢清顧左右而言他,只四處打量,邊看邊道,「這味道我可熟得很,可別做過了頭了。」

黃菲菲歪頭道:「姐姐這話講得可是奇了,從小到大,我都是做過頭的那個人,我爹都管不了,你倒來管我?」

「哪裡敢管?」黃夢清冷笑,將剛上完油的獵槍拿起來,瞄準前方,說道,「這東西倒也管用,只可惜你一個女孩子家,用這些到底不合適。」

黃菲菲一把搶過獵槍,道:「哪裡不合適?前幾日姐姐不是還用這個救過親娘的命么?」

說畢,便把獵槍小心掛好,黃夢清在背後看著,眉宇間竟有些愁緒。

二人一時無話,又東拉西扯了一番不緊要的東西,便散了。

桂姐幫杜亮核對菜單竟對到大半夜。自從孟卓瑤吃到釘子的事最後查到陳阿福身上後,這位大廚羞憤交加,竟不辭而別,只在廚房砧板上留了封信,訴說自己受到的冤屈,可謂字字血淚。無奈自張艷萍瘋癲之後,早已無人關心陳阿福的處境,黃天鳴看過信之後,亦不過聽之任之。只再請了一位大廚,名喚施榮生,菜做得不如陳阿福一半好,小聰明卻是有的,自那人掌管廚房以來,上等食材便總是短缺。杜亮曾旁敲側擊地警告過幾回,收效甚微,所以便與桂姐商議,這次祭祖活動的菜單要親自盯,按單子上的菜色及數量進購食材,一分一厘都摳著,欲掐得施榮生難過。

菜單核完之後,桂姐便按規矩將所需食材盤了個明細,拿到廚房裡去。因已是深夜,眾人都睡下了,原本菜單可以次日一早再交到施榮生手裡,可轉念一想,後頭那一堆事兒還等著她,怕是幾步路繞到廚房的時間都沒有,交得晚了,又屬她的不是。於是索性連夜將單子釘在他的菜牌上,免得到時講不清。

桂姐舉著燈籠,剛走到離廚房不到三尺便停下,因恍惚見有人影在窗紙上一掠而過。她起初以為是疲累看錯,也沒有多想,徑直走進去了。廚房內特有的青蔥與油膩混雜的氣味撲面而來,桂姐將燈籠托高,找灶頭上施榮生的那塊菜牌,才剛找著,便隱約覺得氣悶起來,好似偌大的空間里還有一個人在同她一起呼吸。她長期失眠,耳根子特別靈敏,知道有些不對,即刻猜想是有人潛伏在那裡。至於原因,也猜到七八分,想是那施榮生財迷心竅,摸黑進來撈偏門。隨即又想到下午才進來的幾包鮑魚翅,若沒估錯,必是收在裡間的儲藏室里。便躡手躡腳往那裡走去,盤算著倘若逮個正著,也不急著交出去,姑且放過一回,待頂過了祭祖的日子再說。這樣的關鍵時刻,少個人便多件事,耽誤不起。

於是她輕輕走到儲藏室前,剛一推門,只聽得「呼」一聲,空氣變得凜冽起來,耳邊掃過一件銳利的東西,她當下右半邊身子便麻軟了下來,燈籠掉在地上,火燭刺破牛皮往外蔓延。借著那火光,桂姐看見紅水滴落在手背上,她再抬頭,努力睜眼要看一看那賊,對方早已給了她第二次重擊。

彌留之際,桂姐腦中浮現丈夫與那賣生煎的女人,正並肩走在魚塘街上,她欲上前理論,丈夫卻突然回過頭來,帶一臉的血,伸出手,對她說道:「還是跟我一起走吧。」

她閉上眼,徹底安眠。

桂姐被發現的時候,幾個小廚子嚇得連連尖叫,步子都踩不穩,軟著腿爬到杜亮跟前,杜亮聽說死的是桂姐,一時也不相信,一面託人去叫醫生,一面自己火速趕至廚房。之所以沒有稟告老爺或者二少爺,是因他心裡還有些奢望,奢望這只是個誤會,所以萬萬不能講出口,怕出口就成了真。

無奈廚房內的血腥場景卻讓杜亮徹底絕望,桂姐左腦被敲開一個洞,旁邊丟著把鐵鎚,燒焦的牛皮燈籠已看不出原樣,縮成焦灰。他登時喘不上氣來,只覺心臟空出一半,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甚至還有一些無助。她一走,他從此便真的是孤軍奮戰,在黃家再無半個知己。

兇手……誰是兇手?!

杜亮腦子裡如今只得這一個念頭,他要挖出讓他喪失精神支柱的那個惡人,將此人千刀萬剮,嘗到多於他十倍的痛苦!

大抵是這念頭已讓他面容扭曲,目光殘忍,一時竟無人敢吭聲,只用驚懼的表情看著他。恰巧施榮生走進來,撥開圍觀人群看了一眼屍體,當即便捂住嘴巴,驚道:「怎麼還出了人命了?」

這一句似乎提醒了杜亮,他對旁邊兩個小廚子道:「去儲藏室看看可有少什麼東西。」

桂姐手裡握著的菜單這才入了他的眼,他瞪了一眼施榮生,便跨過屍體,也跟進儲藏室里。

拿油紙包著的魚翅放在最頂層的架子上,是昨天下午進的貨,一共十包,如今數了兩遍都只剩八包。

「昨兒晚上你們可是一道收的工?」

「是一道收的工。」小廚子怯生生答道。

「誰最後一個走的?」杜亮此刻的威嚴已無人敢質疑,眾人都竭力配合他的思路來走。

間中便有小廚子指了指身邊一個男僕,道:「是他最後一個走,因要打掃。」

那男僕有些怕,忙申辯道:「小的拖完地,擦完灶台便走了,小的什麼也沒幹哪!」

「儲藏室的鑰匙是誰收著的?」杜亮也不理會那男僕,繼續問。

施榮生看看左右,懶洋洋地舉起了手。

杜亮二話不說,突然撲向施榮生,將他壓到地上,揚起拳頭便一通猛揍,直打得對方哇哇亂叫。

「做賊便做賊好了,何必還要傷人性命?!」杜亮已成怒獸,兩眼充血,兩隻拳頭不停揮打在施榮生的口鼻上頭,指骨在對方牙齒上碰撞出「砰砰」的悶響。

眾人愣愣站在一旁,竟不敢上前拉勸。

而杜亮的憤怒,亦是怎麼都釋放不完,直到桂姐的眼睛突然睜開,引發一片驚叫,他才停下。

她還是死的,眼卻從先前的緊閉變成微張,從眼皮里發出悲苦的光,彷彿在勸他停手,又彷彿在訴說自己生前積累的那些不甘不願。

杜亮這才舉起刺痛的雙手,號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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