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疑雲 第九節

李常登花了一天一夜,總算把簡政良的天井收拾平整,幸虧泥地濕潤,容易翻鬆,把喬副隊長埋進去的時候並沒有費多少力氣。將事情辦完後,他仰頭望了一下那洋槐,上頭的白花已震落大半,跌進土裡,連同枯骨與新鮮的肉屍一道緩慢地腐爛。李常登從來不相信水淹,在屍身上綁塊石頭再丟入鎮河,絕對是冒險的行為,萬一繩子被黑魚之類牙尖嘴利的東西啃斷,抑或纏住水草翻浮上來,罪行便大白天下了,齊秋寶便是最有力的證明。所以他鐘情泥土,像胃袋一般,可吞噬一切,再慢慢消化乾淨。

一萬塊鈔票和滿滿一罐的現大洋,讓李常登通體舒暢,這是他為將來準備的,終有一日,他會離開青雲鎮,順便把心愛的女人也一併救出去。這一天,他等得太久,直等到張艷萍變成瘋女人,要被送往上海的精神病院,才開始急。失眠對李常登來講,已是烈酒打不倒的頑疾,偶爾的,他會在閉眼的剎那看見喬副隊長頭破血流地站在洋槐樹下,肩上落滿絮狀的白花。兩人由此相視而笑,因他從不信冤鬼索命的傳說,尤其在青雲鎮上,「報應」更是個虛幻的詞,反倒是「冤情」,無時無處不在發生。

夏冰的個頭較黃莫如要高一些,所以耗費體力也更多,沒有水喝,他絕撐不過兩天。李常登審他的節奏更是不緊不慢,只問他與齊秋寶私下往來了多久,兩人在鎮西的巷子里做了什麼,可有起什麼衝突。夏冰不似黃莫如那般清高傲慢,只說那日好好在家睡覺,並未去過什麼巷子,更不會找那些下三濫的流鶯做交易。

無奈李常登哪裡肯放過,不但嚴禁供水,連食物都換成每頓兩塊硬鍋巴。顧阿申每每來送餐,都少不得勸他:「兄弟,男人在外頭風流快活都是平常事,你若是怕被春曉知道了要吃夾頭,我去替你說話,還是趕緊招了吧!」

一番話,講得夏冰心裡暖融融的,看樣子顧阿申是完全沒把他疑作兇手,只當是他怕狎妓的事讓杜春曉知道了難受,才這般嘴硬。他只得道:「別傻了,我哪裡就怕春曉這樣的瘋婆子了?只是大男人一言九鼎,答應了不能說的事,只好不說。你如今與其勸我,倒不如想辦法給我些水喝,免得到時死在你跟前不好看。」

顧阿申一面賊笑,一面將藏在袖子里的兩隻梨掏出來,放到夏冰手裡:「你當這麼多年兄弟都白做了?」

「鎮西……油鹽鋪……」

雖未到秋至,鎮河卻已變成冷峻的墨綠色,日光落在青瓦黃牆上,照出一個曖昧的影。黃莫如執一把油紙傘,傘柄上刻的是「荷塘月色」的圖,與眼前受曝晒的小鎮黃昏相去甚遠。這樣的光景,本該是往那一縷青白炊煙升起的方向趕,沿路聞到韭菜炒蛋的香氣與米飯熱騰騰的甜味,心都是酥的,懶的,被河流濕氣蒸著。

只是他踏在青石板的腳步卻遲疑得緊,西埠頭脂粉鋪里的寡婦正在吃一碗小餛飩,櫃檯上放著兩片刀切饅頭和一碟腌黃瓜,表情那麼樣滿足,似已坐擁金山銀山。他不由羨慕起來,鼻腔里充滿甜膩的脂粉氣,那情景,彷彿熟得不能再熟,卻又無從將它串起。寡婦額上一縷長發落進餛飩碗里,看著亦不怎麼臟,反添了風韻,她自然地抬起左手,將那絡發撫到耳後,剛要低頭,卻見黃莫如站在門口看她,便用略帶訝異的語氣問道:「少爺可是來替心上人買些脂粉的?」

他像是心臟被什麼東西悶悶地錘了一下,竟講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疼得慌。好似也曾有那麼樣一句溫柔,在靈魂里又啃又咬,讓他抵死難忘。他當即臉有些紅了,澀著嗓子問道:「這附近可有個油鹽鋪?」

寡婦眼中的訝異更深了些,然而還是替他指了路,嘆道:「來回都要小心,莫走失了。」像是玩笑,聽起來卻又無比地真。

廊沿下一排黃楊木柱子上,刻滿坑坑窪窪的記憶,他有些羨慕起來,因最起碼它們的經歷均是痕迹鮮明,無法輕易因什麼打擊而被抹去。他卻是模糊、壓抑,腦殼裡有一些零碎的光點,可依稀窺見幾幅重要的場景,但不能看到全貌,所以才需要探尋。

「油鹽鋪……」

他在一座招牌被麻布蒙住的鋪子前停下,因捕捉到了由內散出的那股咸香。它就是了?他腳步困惑,心神不安,踏進第一步時,卻驀地心跳了一下,腦中的某個亮斑擴大了。透過這塊斑,可以看見某個玉雕觀音般端麗的側影,坐在那落滿塵埃的櫃檯後頭,偏著頭,眉間掛滿憂鬱,像在嗟嘆如水的流年。

這櫃檯,如今定是關在那扇拿紙條封住的門裡。

他撕破封條,門「咿呀」一聲便開了,像是專等他「破繭」,只是裡頭沒有飛出蝴蝶來,反而是撲面的灰土。陽光從木板縫裡射入,令漫天飛舞的塵粒無處遁形。那櫃檯與他咫尺之遙,卻是空的,像被提早掏挖乾淨了,一如他的過往。

繞到櫃檯後頭,還是無人,地面黏濕,旮旯里倒著一隻碎成兩半的醬缸,鮮臭撲鼻,幾十隻蒼蠅在淌出的稠漬上飛舞。他不由捂住鼻子,剛想退出去,卻聽得「喵」的一聲,櫃檯後頭的暗門啟了一條縫,從縫裡擠出一隻花斑貓,懶洋洋地跳上櫃檯,對他舔一舔舌頭,便蜷成一團,閉上眼睛不再答理。

「今朝和你玩點新鮮花樣。」她口吻里吸滿了情慾。

他推開那暗門,跟著她走進,熏黑的灶台,油膩的飯桌,再進一層便是睡房……他無端地勃起,如夢中親吻她被蠶絲輕裹的腳踝。

煤油燈就放在桌角,箱式大床上掛著一網風乾的香柚。他眼前浮現床上躺著的那個人,緊閉著眼,面上每塊肌肉都在抽搐,卻不肯看看發生在跟前的現實。她卻還坐在桌角上,十根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背,牙齒深深陷進他的肩頭,賜予他銷魂蝕骨的痙攣……

「呵!」

這冷笑冰寒如錐,將他體內那簇似火激情瞬間凍僵。

箱床上空蕩蕩的,卻因床身側板上描龍刻鳳的華麗,竟不顯凄涼,反倒有一股繁華的擁擠。他撫摸凹凸不平的床沿,因手工粗糙,細看時發現不少地方已掉了漆,還有些未刨平掉的木刺根根豎起,瀝青也上得不夠均勻,觸感極差。可中間那塊繪了「鴛鴦戲水圖」的瓷片極為惹眼,畫功尤其精緻,鴛鴦彩翅上的羽毛都是一根根描出來的,一點敷衍的意思也沒有。

手指撫過雄鴛鴦的眼珠子時,瓷片竟鬆脫了,發出「咯嘚」一聲,遂傳來「咯吱」怪響,箱床板緩緩裂成兩半,降落,露出深淵般的黑洞。

他緊張得手心冒汗,背後卻有什麼東西撫過腳跟,忙拚命按住尖叫,迴轉身來,卻見花斑貓正用一對金瑪瑙似的眼睛看他。他恨恨地朝它踢了一腳,它「喵」地抱怨了一聲便扭身跑出去了。他再轉回身來,那黑洞還是真切地暴露在那裡,宛若引誘、召喚著他的邪咒。

「曉滿……」

他口中輕念她的名字,拿起了桌角的煤油燈……

杜春曉一對李常登壞笑,他便不由得心裡發毛,何況今天她身後還跟著個杜亮。

「李隊長,不如讓我來審這小子,比您審起來痛快多了。光不讓他喝水不行,渴啞了嗓子,您還是什麼都問不出來。由我審,不出半個鐘頭,包他什麼都招了!」杜春曉將胸脯拍得賊響,杜亮還是綳著張臉,手中緊握一包現大洋。

李常登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酒,笑道:「春曉啊,你跟夏冰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哪裡還不知道你倆的感情好?不過這小子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心裡不比你好過。我也不信齊秋寶的死跟他有關,可他明顯有什麼重要的事兒瞞著,不講出來,我對全鎮的人都交代不過。」

「所以嘛!」杜春曉忙將杜亮手裡的現大洋拿過去,迅速拍到李常登手裡,「這件事我也是想幫忙的,所以您就給我個立功的機會,讓我來審,如何?」

「春曉啊,你心裡頭打什麼算盤,以為我不知道哪?一個女孩子家,亂七八糟學這一套,竟還把你叔都牽連進來,昏了頭了!」說畢,李常登把那包現大洋重重往杜春曉手掌心裡一放,便再也不理。

此時杜亮也在一旁發話:「春曉,死心了吧?我就說李隊長是軟硬不吃的,還偏不信。趕緊回去,別再鬧了。」

孰料杜春曉竟笑得更甜了些,轉頭對杜亮道:「叔啊,你可看到了,這錢咱們也給了,李隊長若再不放人,我可要告訴鎮長去!」

李常登將酒杯往桌上一碰,罵道:「扯什麼淡呢?我哪裡收了你的錢?還要去找鎮長說話?」

「剛剛你正是收了我的錢,我都有人證在的。」杜春曉理直氣壯地指了指身後的杜亮,杜亮忙垂下頭,顯得心虛。

「杜春曉,你什麼時候長了副鐵膽,居然敢用誣陷的法子來逼我?可當我這個隊長是白做的?趕緊滾回去,不然連你一道抓!」

杜春曉當即將一張毛孔粗大、皮膚黝黑的素臉逼近李常登,壓低聲音道:「那李隊長可有憑證說自己沒拿這個錢?現如今……喬副隊長也回老家去了,至於是不是真回老家,只有天曉得。所以您也別急著喊冤,也沒個見證。」

李常登果然被挑起了火性兒,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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