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疑雲 第八節

連續七天,張艷萍都在乾嚎,兩眼瞪著房梁,雙手握拳,披頭散髮地站在那裡。阿鳳被唬得哭出來,只得去找桂姐求助,說已按郎中開的方子吃過兩服藥了,非但病情未減,還愈發嚴重起來。起初還只是白天叫幾聲,現如今已沒日沒夜,像極了某種鳥類,發出單調平板的長音,沒有感情,也無跌宕起伏,只是平直地從喉嚨里抖震出來,聽得久了,正常人也要發瘋。

黃慕雲帶著桂姐到張艷萍屋子裡的時候,見幾個丫頭均捂著耳朵蹲在門口,裡頭斷斷續續傳出張艷萍的嚎叫。二人當下竟嚇得不敢進去,黃幕雲拎住阿鳳的耳朵將她揪起,罵道:「你們一個個是死人么?也不進去伺候著!」

阿鳳委委屈屈地辯道:「哪裡是死了的?就是因為伺候不好,才告訴桂姐。三太太這個樣子,大家心裡都不好過,我這幾天連覺都不敢睡,生怕出岔子呢!」

走到裡屋,張艷萍坐在床上,素麵朝天,大張著嘴,唇邊流下一道長長的唾液絲,粘在胸口。原本俏嬌風韻的一個婦人,此刻看起來竟老了十歲。

「娘?」黃慕雲叫了一聲。

「啊——啊啊——」

「三太太?」

桂姐上前,將手扶在她背上,欲止住叫聲,卻不料被她一掌推開,力氣出奇地大。桂姐往後一個踉蹌,結結實實地倒在一個人身上,她以為是二少爺,忙轉過來,卻見孟卓瑤站在那裡。

屋子裡有一剎那的安靜,隨後被張艷萍打破,她像被剮去了心臟和腦漿一般,成了只會播放一張唱片的唱機。

不知為何,孟卓瑤看起來不似往日那般囂張,竟從骨子裡透出鎮定與強勢來,她眼是冷的,平日里那些狹隘的腔調亦沒了蹤影。這樣脫胎換骨的大太太,走到張艷萍跟前,氣勢上已給人壓迫感,但瘋子是不懂的,她只會叫。

「三太太這樣有多久了?」

儘管張艷萍吵得震天,孟卓瑤講話依舊不曾提高聲音,反而教人竭力去聽她說了什麼。

阿鳳也已掩到裡屋的門檻邊上,見大太太發問,忙進來答:「七天了。」

孟卓瑤也不言語,徑直走到張艷萍跟前,對準她臉孔狠狠摑了一掌,拍肉聲又脆又響,足見用力之猛。

張艷萍奇蹟般地停住叫,茫然地盯著前方。眾人都大氣不敢出,只等大太太發話。

孟卓瑤神情威嚴地掃了一圈屋子裡的人,怒道:「你們這幫子缺心眼兒的,平常沒教過你們看眼色行事的么?怎麼一連這麼多日被主子調戲著都不吭一聲?明知道三太太在這裡裝瘋賣傻,害全家為她一個操碎心!二太太成天吃齋念佛替她祈福,我也頭疼了好幾天,因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情多,怕添亂,都不敢講出來。還有老爺,別看他面上還是安坦的樣子,其實最操勞的就是他了。你們倒好,還四處宣揚說三太太病得有多重,要送去上海的大醫院療治,生怕咱們這兒丟人現眼的事情不夠多嗎?」

一番話令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卻又如醍醐灌頂。

黃慕雲到底忍不住,問道:「大娘這話說得可稀奇了,我娘在藏書樓受了驚嚇是大家都曉得的,這會子竟還污衊她裝瘋賣傻!」

「哼!」孟卓瑤看張艷萍的眼神已如狼一般銳利,笑道,「何止是裝瘋賣傻?簡直是裝神弄鬼!」

「孟卓瑤!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你說我娘裝瘋,可有憑據?」黃慕雲已氣得渾身發抖,似乎剋制不住,竟直呼大太太全名。

孟卓瑤也不怕他,轉過頭來點住黃慕雲的鼻子,不緊不慢道:「她若沒有裝瘋,前些日子每個屋子門前那些死鳥又是誰造的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干出這樣的事來,也不怕被雷公劈了?!」

「大太太是不是誤會什麼了?前陣子各房門前都被放了死雀,可是包括三太太的屋子在內……」桂姐怕黃慕雲衝動吃虧,忙替他辯了。卻是話音未落,便也吃了孟卓瑤一記耳光。

她像是潛伏多時,已悄悄藏足了底氣,都要在今天噴發出來:「你也是豬油脂蒙了心了,連自己什麼身份,乾的什麼活兒都不知道了!黃家的工錢是三太太給你的,還是二少爺給你的?自己做『老孤身』也罷了,還厚臉皮在這裡替瘋婆子撐腰?」

「孟卓瑤,今天可一定要把話講清楚,要不然,一道去我爹那裡理論!」

黃慕雲滿面通紅,眼裡漲滿血絲,對於這樣的劇變,他大抵也是驚訝多過憤怒,竟氣得說話都帶了哽咽,惹來孟卓瑤幾聲嗤笑。

唯張艷萍對周遭置若罔聞,反而一臉恬靜地看著自己的親兒,見他有些哭意,甚至嘴角還微微上翹,作出滿心歡喜的模樣。

「唉喲,二少爺這可是真急啦?要到老爺跟前去講也可以,不過到時莫怪我不留情面把她拆穿。二少爺,你仔細想想,各屋門檻上放著的死鳥,都是廊上掛的一排裡頭最珍稀的那一隻,唯你娘門前放的,卻是便宜的嬌鳳。眾所周知,你娘除你之外,就只拿這些鳥雀當心頭肉一般養著,即便她要搞花樣出來,也不會碰自己屋子裡那些寶貝。怎麼樣?三太太,我可有說錯你?」孟卓瑤得意地仰著頭,直逼張艷萍而來。

屋內瞬間又回覆寂靜,都像是在等著張艷萍現原形,連黃慕雲都忘了憤怒,竟獃獃看著母親。

此時,張艷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驀地抬起頭,與孟卓瑤對望,一雙眼燃起明亮的火焰,也不知是喜是悲,連孟卓瑤都被這對眸子震住,一時竟顧不上「乘勝追擊」,愣在那裡也不發話。

直到張艷萍一聲怒吼,撲到孟卓瑤身上,兩隻手死死掐住她,眾人才反應過來,頓時亂作一團,想拉開不知真瘋還是裝瘋的三太太,卻都被她掙脫。孟卓瑤面孔由白轉紫,額邊青筋隆起,十根尖長的指甲不斷抓撓張艷萍鎖在喉嚨上的「鐵鉗」,想讓對方因痛放手。孰料張艷萍像是已失去知覺,非但沒有鬆動,反而愈摳愈緊,齜牙咧嘴的一張臉幾乎已貼到她鼻子上。

孟卓瑤這才意識到,原來恨果然是火焰狀的,可以燒灼一切敵意。接著,原本周圍那些或高或低、或造作或真實的驚叫漸漸與她的耳膜隔了一層,漸飄漸遠。甚至依稀還有一片模糊的影子罩在頭頂,她聽見血液轟然作響,全身每一寸血肉都已麻木,感覺肺部擠作一團,正拚命尋找空氣……

砰!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屋內回蕩,孟卓瑤猝不及防,一大口空氣躥進胸膛,當即咳了好幾下,待回過神來,見騎在她身上的張艷萍雙手抱頭,肩膀不停哆嗦。於是她奮力抬了一下腿,坐直身子,將張艷萍推到一旁,再往身後看去。

黃夢清正站在裡屋正中央,懷裡抱一把雕花長柄獵槍,槍口冒出一縷青煙。旁邊站著杜春曉,雙手食指都插在耳洞里,眼睛閉得緊緊的,半天才睜眼,環視一周後笑道:「大小姐,這回惹的禍可不輕了。」

鬧劇收場時,誰也沒佔到便宜,孟卓瑤也是窘得恨不能找地洞鑽進去,而張艷萍依舊哭哭笑笑,不曉得是繼續裝瘋,還是久病不愈。黃家宅院似乎又回覆寧和,如此大事,眾人竟心照不宣地瞞著黃天鳴,沒再提起。唯杜春曉對黃夢清怨聲載道,怨她怎麼把自己疑張艷萍裝瘋的事透露給大太太了。黃夢清也是一臉委屈,回道:「你何時見過我這麼多嘴多舌了?都是我娘自己猜出來的,你可別以為她見識短,她聰明得很。」

正說著,夏冰走進來了,顯得無精打采,也不說什麼,徑直坐下,拿起杜春曉的茶杯,一氣喝乾。

杜春曉笑道:「呀?我才往裡邊吐了口水,你就吃了。」

夏冰也不計較,抱怨道:「別提了,最近喬副隊長突然回了老家,害我四處跑,也沒空照顧你那鋪子。」

「她的鋪子哪裡還要人照顧?你可是多慮了。」黃夢清也暫收起先前的幽怨,竭力表現得輕鬆。

「你忙進忙出?那你們隊長是幹什麼吃的?就知道欺負弱男子!」杜春曉刻意將「弱男子」三個字強調了一番,暗諷那位讓黃夢清牽腸掛肚的弟弟。

「還不是去辦簡政良這樁案子,要我負責齊秋寶那條線,這幾天,我可算把殺豬弄所有的窗戶都敲遍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老嫖客呢。」夏冰竟也破天荒地自嘲了一番。

杜春曉即刻皺眉,拿出牌來,兩三下便擺了一副小阿爾克那。過去牌是逆位的星星,現狀牌是正位的愚者與正位的戰車,當下脫口而出:「明明兩個案子該放到一起來查的,怎麼還分開了走?」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與簡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聯繫的?」

「沒聯繫可就怪了,經過前邊那一樁事,任誰都想得到他們之間有聯繫。」杜春曉翻開最末一張牌——正位的皇后。心裡便「咯噔」一下,暗自驚疑,「怎麼跟給黃莫如算的未來牌是同一張?」

更奇的是當夜,李常登帶著顧阿申來找夏冰,說要他去保警隊接受盤問。夏冰自然不肯動,非要問個原委,李常登冷笑一聲,將他像拎雞仔一般拎起,拖到顧阿申跟前綁了,再告訴他:「小子,早就知道你辦事不牢了。前兒有鎮上居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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