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疑雲 第七節

李常登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雖說查簡政良的案子讓他和喬副隊長發了筆橫財,卻怎麼算都覺得有矛盾。一是簡政良生前曾因付不起風月樓那一千多塊的開苞費而四處躲債,可是卻從他家天井裡挖出這麼多財產,絕對不像是手頭拮据到要賴賬的樣子;二是對他家裡那個只種有一株老槐樹的天井充滿興趣,搜查那日太過匆忙,又怕被夏冰他們看見,所以挖得不夠仔細徹底,食髓知味以後,心裡還癢的,想再去死者家裡摳一摳、刨一刨,沒準還能再找出些驚喜來。

想到這一層,他自然不得不去找喬副隊長,二人一拍即合,便趁夜半無人時又去了簡家。在槐樹下刨土的時候,喬副隊長說了一句:「我懷疑,天井裡有這些錢的事,連簡爺自己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拿出來擺闊了。」

李常登也附和道:「跟你想到一起去了,可我就更不明白了,誰能到他家院子里藏東西呢?」

喬副隊長默然不語,只垂頭挖掘,他不是個健壯的人,每一鏟下去都要費不少力氣,因為赤膊的關係,動作幅度略大一點,細密的汗雨便濺到對面的李常登臉上。鏟子撞到樹根的辰光,洋槐上的白花紛紛落下,宛若輕雪初降,這情致該是美的,卻籠罩了一層濃厚的慾望與兇險。汗珠從李常登的眉頭震落,落進眼裡,遂湧上一股酸澀,他也顧不得,只拿掛在頸上的毛巾胡亂擦了一把,又繼續挖掘。

一記「喀」音,將兩人的神經擒住了,像賭場玩花牌時揭寶,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時刻看似快到了。喬副隊長興奮地將鏟子丟在一邊,跪在地上用雙手迅速撥開鬆土,邊撥邊笑道:「開寶了!這下開寶了!」

李常登也跑過來,與他一道用手刨起來,果真是不折不扣的「膝下黃金」,讓他們自覺自愿地長跪於此。

是喬副隊長先行摸到了東西,可手指觸及的時候,心已涼了半截,因為挖出的「寶」太輕、太硬,必定不是金銀,更非鈔票。待捧出來,借那煤油燈的光一看,才知是一枚人頭骨。喬副隊長當即滿面怒容,擦了一把汗,將那頭骨摔在一邊,罵道:「簡政良這個孬貨,原來還謀財害命!」李常登卻貓著腰走過去,將頭骨撿起,翻來覆去看了個仔細,自言自語道:「看情形,是死了幾十年了,若真是這老小子乾的勾當,亦屬舊債。」

「長凳啊!」喬副隊長突然擠出一絲奸笑,說道,「你小子不會是早就知道簡政良這裡另有隱情,所以變著法兒哄我來替你查案的吧?」

「胡說!」李常登放下頭骨,回道,「若是哄你,分你的那些錢,還有現大洋,可是假的?」

喬副隊長當下也覺得自己不妥,忙賠笑道:「跟你開玩笑的,還當真了!我只是在想啊,倘若簡政良不知道天井裡埋的錢,那麼這屋子裡的某處,必定還藏了他的體己。我們要不再找一找?」

「早就想到了,還用你講?」李常登笑回,「你可覺得,一開始搜這屋子的時候,有什麼不對勁的?」

「哪裡不對勁?」

「簡政良是個單身漢,屋子卻收拾得過於整齊……確切地講,不是屋子收拾得整齊,而是屋子裡的某些地方太過乾淨,乾淨得讓人放鬆了警惕。」

喬副隊長點頭,道:「沒錯,爐灶間里都是黑灰,窗紙也都是發黃,像幾年沒糊過新的,睡房裡的竹席很油,顯然也是長久不擦的緣故。只有……只有那大衣櫥里,衣服都掛得整整齊齊,抽屜里的褲襪也全是疊好的。為什麼?為什麼只有那裡是整齊的?其他地方都像只是匆匆用抹布之類的東西抹去一層浮灰,只有那裡乾淨過頭了……」

他還沒分析完全,李常登已丟下鐵鏟徑直進屋去了,他將煙頭一扔,也跟了進去。

當初因財迷心竅,二人將整個房子的地磚和木板都敲了一遍,連縫隙都不放過,但如今看來,還漏了一個地方——牆壁。

李常登將衣櫥打開,把裡頭的衣裳全部扯出來。騰空的櫥子如黑紅色的蠶繭,靜靜張開懷抱,彷彿在迎接貴客,散發著一股檀木特有的清氣。李常登敲了幾下內壁,那裡報以「篤篤」的單調迴音。他再摸索了櫥內底部的四邊,摸到右側一個突起的硬方塊,像多出的角。

是木匠活做得不夠細道?他很快打消了這個設想,在那硬方塊上亂按起來,當手指不小心將它往右推移的時候,木塊便略略有些鬆動。於是他強捺住欣喜,握住方木,往右用力旋轉……

只見那內壁發出刺耳的「咔啦」聲,像木頭之間用力摩擦的緣故,但在李、喬二人聽來卻尤其悅耳,猶如開啟寶山的福音。內壁兩塊原本拼合得天衣無縫的木塊像門一般洞開,露出一方神奇的黑洞,沒有塵埃隨之落下,甚至裡頭的空氣都是陰涼的,足以避暑。

喬副隊長努力撫平驚訝的表情,說道:「莫不是一個密室?簡爺也太有門道了吧!」

孰料李常登竟笑得一臉釋然,說道:「這下,總算找到要找的了!」

話畢,喬副隊長感到耳邊的空氣有了劇烈震動,一陣強風掃過耳畔,遂眼前一黑,便倒下了。意識昏迷之前,他知道自己額頭已受到重擊,只是覺不出痛來。

黃莫如打開箱子的時候,對著裡頭的東西,竟有些不知所措。那是只極不起眼的樟木箱,紅漆斑駁,像是很久不用。自從出事以後,他發現有諸多本該屬於自己的秘密,已成了徹頭徹尾的「秘密」,他若找不出答案,恐怕便永遠沒有謎底。譬如眼前這隻樟木箱,興許便是他未曾失去記憶之前保有的一個重要物件,如今卻對它的來龍去脈毫無頭緒。他心裡是憤的,想拿什麼東西來出氣,甚至還找下人的茬,刻意發泄,以至於幾個丫鬟都躲他老遠,寧願在外屋做針線、挑花線絆,斷不肯在他跟前多待半刻。因此他焦躁得像頭野獸,翻箱倒櫃,尋找失落的記憶,床底下放著的箱子這才顯形。

從箱子里翻出一件綉著桃紅花邊的黑色女褂,一條綴紗邊的寬褶長裙,長裙里落下一個黑長的東西,像是人頭,卻是扁的,輕飄飄蓋在他鞋面上,他登時嚇得冷汗直冒,再仔細一看,才知是個長發的頭套。頭套內還兜著一管口脂、一盒蜜粉,因落在地上,已滾出老遠,撞到凳腳才停住。

腦中突然閃過一絲雷電,將這些東西照得雪亮,他恍惚看見夢中的曉滿,身披銀白蠶絲,坐在那裡微笑。

「曉滿……」

那花瓣狀的朱唇,妖異的妊娠紋,玉白脊背上的細痣……在鎮西的茶樓後巷裡,她回過頭來,對他說:「今朝,我們玩個新鮮花樣可好?」

他坐在鏡前,看自己那張被失憶折磨的枯槁面容,還是俊俏的,額角至下巴的線條亦愈加犀利,雙眸埋在深黑的眼窩之中,似在隱藏一段前塵往事。

這樣一張臉上,該如何塗抹出魂牽夢繞的記憶來?

他將發套戴上,遮住略顯粗獷的雙頰,突出尖細的鼻頭與端正的眉眼,那種美,竟有一絲駭人的猙獰蕩漾其中。他直覺鏡中的「女子」還不夠柔和,順手拈起一塊蜜粉往臉上抹,黑眼窩被覆蓋住了,於是變得媚眼如絲,人中與下巴的灰暗處也變得白皙乾淨,只是蒼白得猶同鬼魅,教人看著揪心。口脂點在唇上,著實費了他不少力氣,點得重了,會往艷俗里靠,點輕了,又嫌黯淡,尤其是,要在他那張細薄的唇形上畫出豐厚感。稀奇的是,他做起來竟是駕輕就熟的,不消一刻鐘,他面對的便是神色恍若夢遊的黃菲菲,只是要更消瘦一些,脖頸也粗一些,到底還是有男人氣,尤其那兩道劍眉,尚有待修整。

所幸他並不急,修眉的手勢極慢、極穩,其實這道工序有些多餘,因發套上的齊劉海足以掩蓋眉宇的瑕疵,然而他還是力求完善,心平氣和地削拔。待鏡中人已有八九分黃菲菲的模樣,才露出滿意的表情,把脂粉收拾起來。鏡中那張長發飄垂的臉,突出的喉結,底下是一對觸目的鎖骨及平如荒原的胸膛。刻意修飾的面孔配上未加遮掩的裸體,竟釋放出古怪的、觸及靈魂的美感。

那件黑色女褂套上身也變得方便了,他較從前應是更纖細了些,胸部與腰腹都松垮垮的。絲綢滑過皮膚,如泉水流淌,抓不到一點方向,他再轉身看鏡中人,像剛卸了一半妝的戲子,慵懶,卻精緻。

「大少爺這身打扮,是要去哪兒?」

鏡中出現另一個人,扎著蓬鬆的辮子,個子高挑,一股聰明相。

「去……」原本已在心中反覆念叨了百遍的答案卻在出口的瞬間卡殼,好不容易才吐出三個字,「找曉滿。」

杜春曉舉起手中的塔羅,笑道:「少爺慢些再去找,我先幫你算算那個曉滿如今在哪兒。」

四張塔羅已擺出菱形陣勢,杜春曉與男扮女裝的黃莫如面對面坐著,原本依這樣的境況,她必然是要藉機取笑的,可黃莫如周身散發的妖異之氣居然是那樣嚴肅、雅緻,教人不由得心生敬意,又沉迷於這樣的美。

過去牌:正位的戀人。

她心知肚明,他有過甜蜜狂熱的性事、刻骨銘心的戀人,那隻貴重的象牙挑子上百次地划過她青白的頭皮,彷彿要為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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