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疑雲 第五節

簡政良的腦袋埋在半隻西瓜里,頭頂圍了一圈蒼蠅,已臭得讓人屏息。

杜春曉卻還在挖蓮子,嘴巴不停嚼動,像是對屍體已經習慣的樣子。夏冰一臉稀奇地看著她,問道:「你居然還能吃得下東西?」

她對他翻了個親切的白眼,遂四處轉悠起來,像在找什麼特別的東西。簡政良的家宅不大,只有一個外間並一個裡間睡屋,左邊耳房專用來開灶燒飯。簡政良便坐在外間的飯桌上,一張臉埋在西瓜里,後腦勺插了一柄利斧。屋子裡收拾得相當齊整,打開衣櫃,裡頭掛著幾件乾淨的長衫、冬天穿的長大衣和棉襖,抽屜里擺著十幾對雪白襪子,還有一些短褲汗衣。旁邊一張大床上,蓋著油光光的竹篾席子,摸上去滑膩膩的,那衣櫥上長綠銹的銅環片亦一樣碰不得。

待杜春曉出來,夏冰已粗粗檢查過屍體,正色道:「你可記得黃家一個叫吟香的丫頭,偷了三太太的東西逃去縣城,後來被發現死在鎮西河灘邊上,也是頭頂挨了一斧死的。」

「沒錯。」杜春曉點頭道,「手法差不多,只一點不同。」

「哪一點?」

「那兇手必定是與吟香很親近的人,所以她才會深夜在那裡等這個人,並且對其也不防備,才被正面劈中。但兇手對簡政良來說可能本來就不認識,或者其不受簡爺歡迎,所以才帶著斧子從背後襲擊他。」

她手中的蓮蓬已變癟變輕,蓮子吃得精光,肚子卻一點不覺得飽。有些更奇特的東西吸引住她,只是一時半會兒,還不能讓夏冰知道。

簡爺的死,在保警隊的李常登他們看來,與「壽終正寢」無異,無論男女,「老孤身」對青雲鎮的人來講,都像是多餘的,反正也不具備傳宗接代的條件,換言之就是個「廢物」。尤其像簡爺那樣的,終日吃喝玩樂,過得有些太過逍遙,且誰都好奇他的錢從哪兒來,但都不去問。所以李常登到簡政良家中進行第二輪搜索的時候,講白了便是找錢,他和喬副隊長敲遍了每一塊地磚,摸索了每一塊傢具的木板。最後在後院的牆根下邊踩到一個銀洋,順勢挖下去,竟掘出兩隻黃瓷罐,一罐里裝了滿滿的銀洋,另一罐卻是用橡皮筋綁著一紮扎的鈔票,共有一百紮,也就是一萬元整。這筆巨款讓保警隊長瞠目結舌,都說就算養幾輩子的蠶也斷不可能掙出那麼多來。

更蹊蹺的是,齊秋寶此時卻出現了,就漂浮在鎮河上,與浮萍和菱草纏在一起,穩穩地隨波逐流,依舊像那日要證明自己的乾淨一樣,是赤身裸體的,腿踝上圈著一根粗紅線。幾個蹲在河邊台階上洗衣裳的婆娘遠遠看到一隻白色水鳥停在綠萍上,還當好玩,撿石頭打了幾下,水鳥驚飛之後,屍首緩緩移近,肚皮已被啄開,翻出粉色的肉。

青雲鎮即刻沸騰起來,李常登此時卻正忙於和喬副隊長瓜分簡政良的私房錢,連驗屍都有些懶,但還是罵罵咧咧地去了。草草看過之後,從脖頸上一圈黑紫的印跡看,喬副隊長斷定齊秋寶系被勒斃,夏冰在一旁自言自語道:「那不是和黃家那幾個丫鬟的死法一樣……」

李常登聽見這話,兩眼一瞪,惡聲惡氣道:「哪裡一樣?她的肚子又沒被切掉!」

桂姐將葯吹涼之後,端到黃慕雲手邊,他淡淡一笑,拿起來喝了,因從小灌到大的苦水,已經習慣,連眉頭都不皺一皺。所以他不愛與家人一道吃飯,嫌飯菜味同嚼蠟,往後十年間,均是桂姐偷偷囑咐廚子特意做了重口味的東西來滿足他,只是越這麼樣的吃法,越是傷身。她本是想勸的,可一想到真正能讓他聽勸的那位白子楓都已死了,三太太又得了失心瘋,如今他還能聽信誰呢?她自認沒這個資格來管束,只能由著他去。

剛想到這一層,二小姐房裡的素芸走進來,手裡提著一個黑底漆金的食籃。

桂姐端起空了的葯碗,跑出來迎她,笑道:「怎麼這會子想到要過來了?」

素芸將食籃遞給桂姐,脆生生答道:「這個是二小姐從大少爺房裡拿來的,因這幾日來探望大少爺的人太多,送來的東西都快放不下了,只能勻一些出來給其他房的少爺小姐。如今二少爺遇上這些個事,日子過得艱難,房裡也只你一個人派得上用場,哪裡抽得出空過來拿東西?別看二小姐平素粗枝大葉的,這會子倒也想得周全,讓我到那大少爺房裡挑一樣好的送過來。」

桂姐聽罷,心中無比地感激,要素芸進來坐一會兒聊聊天,對方推說天色晚了,便急急地走進裡屋,向黃慕雲請了安,說明來意。他當下便命桂姐塞了一塊錢給她,她也不推託,拿了錢便告辭了。

素芸一回屋,便見廊檐下站著一個人,走近了才發現是黃菲菲,急吼吼的樣子,見她來了,便一把拉住,拖進裡屋,遂啞著嗓子問道:「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素芸點頭。

「有沒有?」

素芸輕輕搖了搖頭,彷彿將黃菲菲的希望都搖空了。她只得獃獃坐回椅子上,喃喃道:「難道我猜錯了?」

黃菲菲與黃夢清的關係有些高深莫測,她們平素不大往來,甚至往往是其中一個人出現的場合,另一個就盡量不出現,除非一家人用餐,抑或參加祭祖一類的活動,否則是絕不碰面的。下人們起初有些詫異,辰光一長便也見怪不怪了,她們地位身份確是有些差別,只是無人願意點破,假裝不知道。

因此黃夢清主動來找黃菲菲,確是把素芸嚇得不輕,以為自己看錯,於是「大小姐」三個字也叫得很響,像是在跟自己確認。大小姐來得突然,二小姐卻一點都不意外,反而過來挽住她的手,姐妹倆親親熱熱地進到裡屋,還讓素芸切了些西瓜進來吃。

黃夢清果然好久不來妹妹這裡,跨進她的睡房便四下打量一番。牆上沒半幅字畫,倒是掛了兩桿雕花包銀手柄的西洋獵槍,法蘭西鐵架床上紗圍幔繞的,看著便覺得熱。更衣用的陶瓷屏風上畫著偌大的荷花圖,上頭搭著件日式和服,櫻花如血噴濺。

她忍不住笑道:「你這裡確是見不得人,不倫不類的。」

「走出去見得人就好了,至於裡頭怎麼樣,都是看不到的。」黃菲菲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黃清夢這才看到原來竹席是鋪在地上了,方想到原來妹妹早已不睡床,酷暑天氣都在地上納涼過夜的。她即刻也有些興起,便也一屁股坐到地上,兩人相視而笑。

「聽說你今天去看莫如了?」黃清夢開門見山地問。

黃菲菲點頭,補充道:「還讓素芸去慕雲那裡走了一遭。」

「難得見你走動得那麼勤快,必是有什麼緣故吧。」她團扇輕搖,竭力裝作問得很不經意。

孰料黃菲菲將頭一歪,回道:「看他在藏書樓里摔成那樣,自然是想知道個究竟。又聽大夫說什麼都記不得了,生怕他連我這個妹妹也不認得,就去看他。還問他怎麼會去藏書樓里,你猜他怎麼回的?」

黃夢清不搭腔,只以眼神示意她往下說。

「他說他知道我是妹妹,還說去藏書樓的原因也記得。」

「什麼原因?」

「他說……」她頓了一下,繼續道,「是有人叫他幫忙去樓里找本古書,他才去的。」

「是誰叫他去的?」

「說是慕雲。」

「所以你才讓素芸去看慕雲了?」

「不止做了那些。」黃菲菲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森然的白齒。

黃夢清的心不由得抽緊,她早就曉得這個妹妹有些隱秘的「長處」,是黃家多數人都不知道的。

她十歲那年,黃菲菲八歲,兩個人一道在井邊玩耍,後頭跟了個腿腳已不太利索的老媽子。原本只是站在那裡挑花線絆,挑到一半,黃菲菲突然指著坐在井沿上打盹的老媽子道:「姐姐,咱們把她推下去可好?」黃夢清知道這樣做不對,便搖頭不肯。黃菲菲又道:「那姐姐,這次挑花線絆我若贏了你,你替我做件事好不好?」她當即答應,因妹妹玩這個從未贏過她。結果不知怎的,紅線偏就這次在黃夢清手裡散開了,她只得無奈地看著妹妹,妹妹卻仰起天真的面孔,不時望望井台,再看看姐姐,意思很明顯。她瞬間有些氣惱,要再來一盤決勝負,於是又挑了一次,線依舊鬆脫在她手裡,妹妹像是突然被附了什麼魔法,心靈手巧的程度突然超出了姐姐的想像。

玩過三盤之後,她只得認輸,於是躡手躡腳地靠近那老媽子,老媽子絲毫不曾察覺,甚至發出有節奏的鼻鼾,身子隨甜蜜的呼吸緩緩起伏。黃夢清卻愈來愈緊張,人雖已走到井邊,腿還是抖的,可心裡也有些莫名的興奮,想像老媽子撲通一聲掉到井裡的模樣,必定是滑稽可笑的,當下竟悄悄期待起來。老媽子當時還不知厄運臨頭,睡得死死的,黃夢清的手已觸到她的腰際還渾然不覺。

她心裡盤算著,要怎麼出力,往哪一側用力推,老媽子才能準確無誤地掉進井裡呢?突然發現計畫都有問題,動作不由得也遲疑起來。

就在這時,黃菲菲突然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叫:「小心!」

老媽子登時被驚醒,口水都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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