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疑雲 第四節

夏冰用鉛筆在小本子上寫了幾行字:黃莫如在藏書樓內墜樓受傷——火摺子——藏書樓的門由外鎖住——失憶。

諸多不明之處,幾乎要將他的腦袋撐爆,他只得抬頭做了個深呼吸,將身體嵌進書鋪台櫃後邊那隻藤椅里去。杜春曉不在,他的思路似乎也不通了,但很明顯,黃家大少爺的這次「意外」太過蹊蹺,既然發現他的時候,門是由外反鎖的,他又是怎麼進到樓里去的?還有後腦的傷口形狀根本不像是在木樓梯上磕的,分明就是受硬物擊打所致。如此說來,黃莫如必定是通過什麼方式潛入樓中,隨後受到襲擊,從樓上滾落,醒來之後摸到了門,拚命敲打,引起注意。他在黃家無故失蹤了兩天,眾人都是掘地三尺地找,所幸黃夢清與杜春曉運氣甚好,剛巧在藏書樓邊轉悠,聽見微弱的拍門聲,這才將他救出。

可是……他總覺得哪個地方有些彆扭,講不出來,直覺卻是在的。他深信杜春曉與他一樣,有神秘的東西潛伏於體內,令二人變得敏感、尖銳,聰慧卻又有些不可理喻。

下午悶熱,人易疲睡,他手中捏著本《李自成傳》,卻怎麼都看不下去,不消一刻的工夫,那書便從手中滑落。可能是書的原因,夢裡都在血戰沙場,他披著大盔甲,騎汗血寶馬,耳邊殺聲震天,只覺底下的兵螻蟻一般渺小,卻怎麼都碾不死。才戰了一會兒,卻聞戰鼓聲換成了女人的叫罵聲,他有些不信,定下神來細聽,這一聽便醒過來了,叫罵仍沒有停,原是後頭殺豬弄傳過來的。他打了個哈欠,對暗娼與嫖客為那幾塊錢吵吵鬧鬧也見怪不怪,便埋頭又要睡去。孰料弄堂里又拔起一聲尖叫:「殺人啦!」

他猶豫了一下,當下還是走出來,拜託旁邊賣香燭的替他看著會兒鋪子,自己便拐去殺豬弄看熱鬧了。

轉了一個彎,遠遠的便看見頂著一頭亂髮,身穿水紅短衫的齊秋寶整個人趴在地上,死死將簡政良的左腳抱在懷裡。旁邊接生意的老婆子已是束手無策,站在旁邊瞧著,也不知該勸誰。見夏冰來了,忙上前求助:「哎呀,小哥兒呀,快勸一勸,要出事情了呀!」

「出什麼事了?」夏冰硬著頭皮上來調解,朝簡爺眼睛一瞪,喝道,「兩個人拉拉扯扯做什麼?很光明正大是怎麼的?」

簡爺藉機一腳把秋寶蹬開,整了整簇新的長衫,手裡那把摺扇搖得呼呼響。見來人是從小看到大的夏冰,他即刻抖起來了,回道:「什麼事,你問這婊子!哪有強拉客的道理?」

「呸!」齊秋寶忽地爬起來,手指頭點到簡爺的鼻頭上,「簡爺你自己說說,到我這裡來光顧了幾年?我秋寶可是個強買強賣摳客人小錢兒的主?分明是他如今有了新歡,把這裡幾個舊相好都丟脖子後頭去了。丟就丟了,也沒什麼,還巴巴兒過來逛,我自然以為是要服侍的。結果不過來調排我幾句,叫我別做了,還把先前不知哪裡弄來的臟病賴在我頭上。我是要做生意的呀,哪經得起熟客這麼誹謗?今兒你不把話講清楚,就休想走了!」

夏冰倒是不討厭齊秋寶,她今年四十三歲,年輕時是有名的「綉坊西施」,風姿曼妙得很。其丈夫亦是富足的蠶農,卻不料某一日突然失了蹤,她傷心過度,導致小產。從此變得自暴自棄起來,綉坊也不開了,倒是搬到殺豬弄做起皮肉買賣,不出幾年,人便老了二三十歲,額上阡陌縱橫,眼角眉梢儘是蒼涼。雖是干這下九流營生,她卻是個脾氣坦率的人,去菜市場買東西都理直氣壯地跟販子討價還價,有一回張屠夫嬉皮笑臉道:「叫我給你便宜些,那你怎麼沒給我算便宜過呀?」說完便挨了她火辣辣的一掌。所以齊秋寶的潑辣強悍是出了名的,偏偏男人骨子裡都有些賤,就愛夜半無人時揣著銀洋摸來弄堂里孝敬這「胭脂虎」。所以這樣的女人被簡爺調戲說有臟病,一口氣哪裡忍得下,自然要衝上來跟他拚命。

簡爺如今財大氣粗,心想我隨便取笑一下婊子又如何,於是更不服氣,只回罵說她淫病發作,身上早就生滿梅瘡,不信就脫光了讓大伙兒驗證一下。因動靜太大,此時弄堂里已擠滿了人,連王二狗都丟下燒餅攤來這裡湊熱鬧。

「好了好了!這事兒沒什麼好吵的,一個大男人,跟女人計較什麼?還是回去喝口老酒,等夜了去茶樓聽戲。」夏冰同情的雖是秋寶,話卻是哄著簡爺說的。

圍觀的卻不肯了,不知哪個好事的丟過來一句話:「有病沒病,真脫下來看看啊,不然今後可怎麼讓人放心呢?」

說畢,人群里發出一陣鬨笑,紛紛迎合叫「脫」。

齊秋寶冷笑一聲,劈腿叉腰對著那些人,道:「好!今天老娘讓你們開開眼,若我身上沒病,姓簡的你就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響頭!」

夏冰欲上前阻止已來不及,她嗖嗖嗖將身上的短衫領扣一解,直接從頭將它扯出來,同時還騰出一隻手來扯下肚兜,速度之快,嘆為觀止。眾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吵鬧聲瞬間停歇,都望住眼前一絲不掛的人,連原本想耍嘴皮子的都忘記開口。

她便這麼樣在太陽底下轉了三個圈,因長期在屋內的關係,皮膚蒼黃如紙,肚皮上的皺紋也觸目驚心,這些瑕疵平常在燈光昏暗的房子里是看不到的。簡爺這才開始驚訝於齊秋寶的老,暗暗感慨當年的「綉坊西施」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半老徐娘,然而她竟一點不羞於被歲月折磨,仍是傲慢的,要自尊的。

「如何?看清楚了沒?還不給我磕頭?」齊秋寶彎腰拾起衣衫,並不急著穿,只搭在右肩上,拿眼斜睨簡爺。

「磕頭!快磕頭!」人群里又爆出一記喚喝,大家像是登時回過神來,紛紛倒戈,要簡爺磕頭。

簡爺紅著脖子罵道:「起什麼哄呀!我說了要磕頭了么?是這娘們兒自己講出來的,我可沒答應!」

一句話引得無數噓聲。夏冰還要再打圓場,卻怎麼都張不開口。

齊秋寶聽到這耍賴的話,眉毛一豎,衝上來便要抓簡爺的衣領子,他反應夠快,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她也不示弱,沒再抱住對方的腿腳哭鬧,反而坐在地上大笑:「虧得鎮上的人叫了你十幾年的爺,不過就是個欺負女人的軟蛋,比長舌婦還不如!」

簡爺當下無話,只鐵青著臉轉身走了,出弄堂的間中,背後仍迴響一片喝倒彩的掌聲。

「逼爛的賤貨,早晚收拾她!」這是他給自己發的毒誓。

簡爺一離開,好戲便也散了場,齊秋寶拍落膝上的灰土,突然往夏冰身上一靠,壓聲道:「晚上老地方等。」

夏冰轉頭看了眼瞬間變得空蕩蕩的弄堂,沒有作聲。殺豬弄就是這樣,平日似乎人煙稀少,像塊荒土,然這裡的暗妓衣食還是有著落的,可見光顧這裡的嫖客均是不可見天日的幽靈,上風月樓的才算得上光明正大。簡爺就是這麼樣「死而復生」,擺脫了「幽靈」的嫌疑。

齊秋寶所謂的「老地方」,實則是鎮河西口原先她開過的綉坊旁邊那條巷子,如今綉坊已被一個寡婦頂下開了間胭脂鋪,並帶出售各色梳子,極受女子青睞。她剛到鋪子門口,身後便有人叫住她,回頭一看,竟是桃枝。雖說同是粉頭,卻多少還有些差異,桃枝看起來要比秋寶略「尊貴」一些,客氣也都是口頭上的,實則不過聽說白天她脫光身子鬧過一出,於是想從事主那裡再套些談資。只可惜秋寶顯然有些心不在焉,聊了沒幾句便說有事要走,桃枝哪裡肯放,笑道:「你這是急著去會哪個情郎呀?可別是簡爺吧。」

秋寶立刻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去會情郎啦?別以為你是風月樓的就了不起,還不是跟我伺候一樣的男人!」

說畢,也不管桃枝臉上掛不掛得住,轉身便要拐進巷子里去。

桃枝也不動氣,只望住那急匆匆的背影,笑道:「若是去會情郎,另選個時辰也介紹給我,可別吃獨食!」

秋寶聽見,轉過頭冷笑道:「稀奇了,誰規定殺豬弄的婊子就不能吃『獨食』了?老娘偏要吃!」

此後幾天,簡政良走在街上,但凡迎頭碰上他叫「簡爺」的,口氣都微妙得很,彷彿含了千萬個諷刺在裡頭,讓他如芒在背。

那是桃枝最後一次看見齊秋寶,之後她便憑空不見了,殺豬弄的小窗格子上只系了一塊她攬客用的綢帕,綉著彩蝶戲牡丹的圖案,手工細巧,色澤艷麗,栩栩如生。

老婆子急得滿頭汗,說秋寶不可能突然離開鎮子,找了兩天未果,只得去求夏冰幫忙。夏冰心裡隱約知道這個事兒該先疑到誰頭上去,便滿口答應下來。因青雲鎮的娼妓也不分在哪裡做的,有個三長兩短保警隊都不會過問,只當是活該,這已成了暗規;誰若要幫著去查,是要挨板子的。所以夏冰對老婆子千叮嚀萬囑咐,莫要讓隊里的人知道,甚至秋寶不見了的事兒也不可四處張揚,否則誰都不討好。老婆子自然是懂的,當下塞給他兩包煙,十塊錢,便匆匆離開了。

要找簡政良,只投准三處地方既可:鎮西頭的茶館,風月樓,他自己家。夏冰大致估摸了一下時辰,這個時候應該在窯子里樂著,於是便去了那裡,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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