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疑雲 第三節

因分不出白天黑夜,黃莫如已不知躺了幾天,只覺渾身骨頭都是斷的,動一根手指都要用盡全力,且還痛到錐心。尤其後腦勺,一直處於麻木狀態,微微抬動下巴,便能清醒地認識到頭髮從木地板上拉扯起來的刺痛,他曉得那是血水在發梢凝固,將頭皮粘在地上的緣故,竟稍稍有些放心,至少血是自動止了。

一開始,他總是想爬起來,剛坐直,便天旋地轉,復又倒下,額頭一次次與木階梯相撞,遂又昏死過去。因此他不敢再試,只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整張背都壓在階梯上,因辰光太久,梯沿已深嵌進皮肉里,所以每每想要翻身,都要傷筋錯骨,力道用得不對,後腦好不容易被血凝合住的傷口還會崩裂,再讓他失一次元氣。他是想到過死的,百般掙扎之後,終於耗盡了性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慢慢腐爛,直到立秋那天祭祖,要清掃整個宅子的時候才會被發現,那時他已變成乾屍,眼球被老鼠啃了個乾淨……

老鼠……

他突然想到自己竟沒聽見過半聲「吱吱」的鼠叫,這說明什麼?難不成他落難的地方已荒蕪到小東西都養不活了?絕望此時才緩緩爬上來,他像初生嬰兒一般,試圖把自己蜷縮起來,再找一根營養管含進嘴裡,吮吸生命賴以延續的汁液。無奈什麼都沒有,除了後腦殼上凝結了又脫落、再凝結起來的血痂。他只好費力抬起手,撫了一下後腦,背上的筋即刻繃緊,幸虧手已摸到干硬的血塊,他把它放進嘴裡,閉上眼,口腔旋即充滿鐵鏽味道,但還要強逼自己不吐,奢望能再熬一熬。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以為自己已恢複一些力氣,便顫巍巍地往台階下方移動,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勉強能看到一些東西的輪廓,譬如階梯底下約十尺遠的地方,有個門,上邊吐環的銅獅頭正對他怒視。他奮力將自己摔離那階梯,身上每塊肉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它們落在地上,灰塵很快撲來,捂住他的口鼻。他咳了兩聲,胸腹劇痛無比,想是肋骨斷了,至於斷了幾根已無從猜測,此時要緊的是能讓手摸那兩隻銅環,它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塵埃里匍匐前進,最麻煩的地方是皮膚上都是棉絮狀的臟物,即便是軟的,那些細小的顆粒還是會鑽進毛孔,讓人渾身不自在。他並不畏臟,事實上,記憶里他一直是個抗得住髒的人。呼吸已變得艱難,灰塵在鼻孔里舞蹈,將原本便閉塞的空間堵得更狹窄,他生怕自己爬的方向錯了,舌頭已緊張到麻痹,可唯有十根手指摳住地板裂縫的觸感是真實的,借著那微弱的真實,他不斷往前移動,直至摸到那堵厚厚的門。他欣喜若狂,將整個身體趴在門上,右臂伸長,摸到一個浮凸光滑的硬物,遂從指縫間發出「咣當」一聲。

「救……救命!」

他撕扯著嗓子,卻只聽見一個出奇喑啞的悶聲在自己耳中迴響,根本傳不到外頭去。他當下心冷了,對自己破音的喉嚨沮喪不已。於是只得拍門,也不知力道輕重,只知門在不停抖震,但很微弱。銅環與門壁不斷碰撞,他的肩膀亦一次次靠在門上,這已是最積極的突破姿勢,斷不可能做得再多。

「救命——」他有些急了,後腦殼的傷疤再次崩裂,一股溫熱的液體已滲過頭皮,流到後頸,再直達背心……宛若生命也隨之殞滅。他只得拚命撞門、拍門,將自己託付給門外那些渺茫的過路客。

突然間,他全身撲了出來,抬頭時一大片白花花的光線刺穿了眼球,他發出一聲慘叫,俯在地上。如此嚮往光明,待它真的來了,他卻幾乎要被它弄瞎,只得這麼樣迴避著。

「莫如!莫如!你怎麼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頭頂飄蕩,他不敢再抬起臉來,烈陽燒灼著他流血的腦殼和滿是污塵的背脊。

「趕緊叫人把他抬回去,他頭上有傷。」另一個粗聲大氣的女聲響起。

他慢慢睜開眼,用雙手護著,轉過頭來,透過指縫看到兩張錯愕的面孔,都是女人,一個梳著油光光的短捲髮,妝化得很端正,只是並不漂亮;另一個只胡亂扎了兩根粗辮,垂在胸前,土藍色的旗袍上發出濃濃的煙味。

「莫如!你這是怎麼了?」短捲髮的年輕女子雙眼含淚,想將他的頭顱支起,又怕觸到傷口,只得在一旁束手無策。

那綁長辮的倒也鎮定,將一隻手放在他頸下,用手絹包住受傷的後腦殼,還順便翻了他的衣袋,從裡邊拿出一根火摺子。

「你們是誰?」黃莫如怔怔地望著那兩個女人。

短捲髮的登時睜大眼睛,泣道:「我是你姐姐,夢清啊!你不記得了?」

他對這個答案回以困惑的表情。

綁辮子的女人卻皺眉道:「可能是在裡邊摔糊塗,一時腦子空了,先送回去再說。」

他這才有些惶然,開始努力回憶一些逃生之外的東西。譬如他是誰?現在何處?眼前這兩位姑娘與他又是什麼關係?

頭顱瞬間像炸裂一般痛楚,他忍不住捂住雙耳尖叫,可聲音卻如鋸子銼過樹榦一般沉悶,嘴裡的鐵鏽味甚至還在不斷提醒他剛剛經歷過的地獄之旅。

黃家大少爺竟在由外鎖住的藏書樓里找到,可謂「奇蹟」,郎中診斷講他是從高處墜落,不小心磕了後腦,傷得有些重了,這才摔得失憶。杜春曉冷眼旁觀,也不說話,只將手中一張男祭司牌放在臉上蹭來蹭去。蘇巧梅哭得眼睛跟核桃一般,想不通自己都供奉佛祖了,佛祖為何反而不保佑自己的兒子,讓他三番兩次地遭橫禍。

「杜小姐,聽說你的牌准,可否給莫如算一算?」這是念完經以後,二太太說的頭一句話。

「二太太的意思是,我在你家白吃白住這幾天,卻沒將害大太太吃釘子的元兇找出來,所以這次得還您兒子一個公道?」杜春曉竟不依不饒,口氣沖得像吃了幾斤火藥。

蘇巧梅沒料到會碰這樣的硬釘子,當下張口結舌,講不出半個字來。

黃夢清忙上來勸道:「折騰了一天,大家都累了,還是回去歇著,這裡有小月和紅珠輪流陪夜,都散去吧。」

大家這才陸續散了,唯蘇巧梅還抓著兒子的手不肯放,黃夢清便將隨行來的唐暉拉到一旁,講等歇讓廚房送些點心過來給幾個下人墊飢,可一定要把人看好,有什麼要幫忙的只管過來開口。交代完之後,才與杜春曉回屋去了。

杜春曉似乎還在氣頭上,玉蓮服侍二人擦洗之後,她便將牌往睡席上一摔,嗔道:「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黃夢清假裝吃驚,強笑道:「什麼事我沒告訴你了?要衝我發那麼大脾氣?」

「你還瞞!」杜春曉到底憋不住,竟走到背對著她摘耳墜子的黃夢清跟前,狠掐了一把對方的肩膀,並將手裡的一件東西拍在梳妝台上,質問道,「這是什麼?」

是從黃莫如袋裡翻出的火摺子。

黃夢清怔了一下,這才長嘆一聲,說道:「難道弟弟出了事,我這個做姐姐的不會擔心?你又憑什麼氣我?」

「這種火摺子,鎮上是沒有的,縱有也都是黃紙做起來的。不像這個,用了磷硝,完全就是我跟你在英倫念書的時候,專門去叢林里玩探險遊戲時備的東西,你當時間久了我就認不出來?他跟你要這樣的東西,必定是用在冒險的地方,你倒好,竟就這麼讓他去了!」她渾身冒著火氣,卻還是盡量壓低聲線。

「你以為我想讓他去的么?你以為我不想問么?」黃夢清抬起頭來,兩隻眼圈都是紅的,「他的脾氣你不清楚,我可是知道得很,越是逼他,他越不會講,但做什麼事都自有他的道理在。你若這次因他不講原因,便不肯幫,下一次他就要走更極端的路子,到時我後悔那才叫來不及!」說畢,已止不住地哽咽。

「那他落得現在的下場就是來得及了?算你救他一命了?」杜春曉怒氣漸消,口吻也溫柔起來,想再多辯兩句,見黃夢清已哭成淚人,到底還是不忍,便反過來哄她。

那一夜,杜春曉竟失眠了,千言萬語想吐個痛快,卻又硬生生堵回心裡去。同時,她亦悄悄做了個決定,那便是還要想辦法在黃家待更長的時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